杨慎佚序五篇考述
《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 2019年3期
作者：白建忠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明正德六年(1511)状元及第，授翰林修撰，嘉靖三年(1524)因“大礼仪”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后卒于戍所。杨慎一生著述宏富，《明史·杨慎传》云：“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1〕5083在杨慎序跋的收录方面，有《升庵文集》《升庵遗集》《升庵诗文补遗》等，还有今人王文才、张锡厚的《升庵著述序跋》(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虽已颇为完备，但仍存在遗漏。近年来笔者在研究杨慎文学评点的过程中，又发现了五篇佚序，现整理如下，并对各篇略作考释，以供研究者参考。
选诗序
予集梁昭明太子所选诗凡若干首，别为三册。既竟，乃作而叹曰，嗟乎！诗教之难也，声文高下系乎时，制作变化存乎意。自编汇出而时或殊，自记注繁而意或滞。吾观其际，必定时而审音，由意以逆志，始为得之。夫汉魏之诗浑以雅，晋宋之诗逸以放，齐梁之诗纤以丽。风沿世降，而昭明乃以类分，似未可也。予之集此，以人为纪，以言为序，而岐之以时代之故焉。或者病昭明之选，而欲损益于其间，犹司马迁之作《史记》，议者纷如也。不知攻著述之短易，创著述之始难。假令无此，则诗教必愈晦，故予不敢妄有损益，虑失其真也。旧本有李善与五臣注，颇可取，其他若曾苍山演义之属，皆庞杂漫漶，宜姑从略，虽间有所存，亦备考异而已，此则予所集之本旨也。其为昭明所遗者，予将别为编以成大观焉。正德丙子二月朔序。〔2〕
是序作于正德十一年(1516)。《选诗》凡三卷，乃杨慎选录萧统《文选》中诗而成，但体例与《文选》不同。《文选》以文体分，而《选诗》以作者为纲，以作品为序，而系之以时代。杨慎认为这样编选的好处是能对各时代的诗歌有一个总体上的认识，即“汉魏之诗浑以雅，晋宋之诗逸以放，齐梁之诗纤以丽”。这种编选体例与明代辨体风气的兴盛有一定关系，因为明代诗歌辨体的重要内涵之一就是辨析时代。序中“曾苍山演义之属”是指南宋诗人曾原一所编的《选诗演义》，所谓“选诗演义”，是指用通俗的语言来推演《文选》中诗歌的大意。曾原一，生卒年不详，字子实，号苍山，宁都(今江西省宁都县)人，著有《苍山诗集》等。杨慎《选诗》主要保留了李善与五臣注，其他属于“曾苍山演义”之类的注释，皆从略。
杨慎对汉魏、晋宋、齐梁的诗文很重视，继《选诗》之后，杨慎还编有《选诗拾遗》《选诗外编》，即序末所说的“其为昭明所遗者，予将别为编以成大观焉”。《选诗序》与杨慎的另外两篇《选诗拾遗序》《选诗外编序》，共同组成了杨慎《选诗》方面的三篇序文，这对了解杨慎的汉魏、六朝诗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玄言斋集序
句吴九华顾子早岁有诗名，尝以其所著《玄言斋集》示余。数阅之，其趣味澄夐，则仰止于苏州之韦；兴致辽远，又师法于襄阳之孟。如：“月高岩影低，夜寂经声歇。”“雉堞临燕甸，龙旌列汉营。”“古埭花成郭，清川石作林。”“塞雨吹沙漠，江雷隔暮云。”“香刹山椒上，春藤暗后门。”“乱水疑韦曲，横山似杜陵。”“但看茅屋赋，已负竹林期。”“得句怀三谢，临书爱二之。”“春潮到山麓，宿雨带江城。”“萝月挂寒影，茶烟霭夕阴。”“海门寒日落，山郭暮云多。”“山风吹净界，林雪散空廊。”“洞穿前岭入，门转后峰寻。”“苔晕侵花磴，虫丝挂叶房。”“宛童罗石牖，戎女挂枯房。”皆媲美古人，擅名艺苑，有句如此，一足传矣，况其多乎！然犹摩研编削，不自满假，鸣俦啸侣，必求指瑕。昔司空表圣论诗曰：“知非诗诗，未为奇奇”，盖谓自言非诗乃是诗也，自谓未奇乃是奇也。余尝爱其二语，遂序其集，而以此答知言之选，为怀音之报云。嘉靖甲寅十一月望日。〔3〕
昆明集序
九华山顾子长治英朗，雅素为三吴高士，始游两都，词林闻人共乐与之。余尝评其《玄言集》，在孟襄阳、韦苏州之间。及览兹集，则益征其尽出开元标格、大历情性，信名家也。不然者何有声于台阁，如今之介溪严公、龙湖张公悉与倡酬寄赠载之集。观子之才之志，且未遇若此，则知否之有泰，命之有时，岂不谬哉！比读皇甫公文，嘉子远游，况以子长、明远，亦一时怜才之同。嗟乎！延陵诣国，贤豪风靡；顾陆入洛，南金比重。余老矣，滇吴分域，于中奋飞无翼，安得与子并游昆明，一咏兹集也。因感子之兴，力疾为书，以酬千里之好云。嘉靖乙卯三月望日成都杨慎书。〔3〕
《玄言斋集序》作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昆明集序》作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这两篇序见于顾起纶《泽秀集》之前。顾起纶(1517—1587)，字元言，又字更生，号九华，无锡人，官至郁林州同知，著有《玄言斋集》《昆明集》《句漏集》《赤城集》《旧林集》等，《泽秀集》是以上诸集的精选集，乃嘉靖四十五年(1566)刻本，凡七卷，今存三卷(卷一至卷三)，题“明无锡顾起纶著，同邑王问、李文麟、成都杨慎、长洲皇甫汸评选，钱唐洪楩编次”。
在第一篇序中，杨慎所引诗句均出自顾起纶的诗集。杨慎指出，顾起纶《玄言斋集》中的诗歌具有韦应物、孟浩然之风，质朴自然，不求雕琢。序中“知非诗诗，未为奇奇”出自晚唐司空图的《诗赋》，杨慎解释为“自言非诗乃是诗也，自谓未奇乃是奇也”，意思是自己觉得不像诗，乃是真正的诗，自己觉得尚未新奇，乃是真正的新奇。杨慎的解释是强调诗歌创作要“天然去雕饰”。
如果说《玄言集》“在孟襄阳、韦苏州之间”，那么《昆明集》则又师法开元、大历的诗人。在第二篇序中，“介溪严公”是指严嵩(1480—1567)，字惟中，号介溪，分宜(今江西分宜)人，举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嘉靖二十一年(1542)拜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嘉靖四十一年(1562)致仕，著有《钤山堂集》。“龙湖张公”是指张治(1488—1550)，字文邦，号龙湖，茶陵(今湖南茶陵)人，正德十五年(1520)会试第一，入翰林为庶吉士，授编修，累官南京吏部尚书，后以礼部尚书入为文渊阁大学士，进太子太保，著有《龙湖文集》。“皇甫公文”是指皇甫汸为顾起纶《昆明集》所作的序，序中称顾起纶：“早游两都，复为上公所推，乃乞官遐服，辞燕甸，遵鲁墟，达淮徐，入闽越，浮湘汉，历牂牁，遄臻于滇，朝跻太华，夕泛昆池，翩翩然不为吏局所染，探奇以纾藻缋，参戎而备记室，子长、明远，颇同概矣。”〔3〕杨慎序中所言“比读皇甫公文，嘉子远游，况以子长、明远”即指此，子长是指司马迁，明远是指鲍照。
振秀集小引
介谿元老诗集，海内传刻，与为多焉。九华顾子起纶以年家子侍教于銮坡，闻诗于燕蠖，公俾之选为《振秀集》，属走序焉。唶夫！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长离东度，不徒流雅咏于圭阴；哲匠斫轮，又欲贻懿范于柯则。愚稽贝叶之文曰：“香风吹萎华，更雨新好者。”奚翅谢披启秀属之人，抑亦吹萎雨新本之天乎。维公赞几之暇，六义是精，冲淡和平，光英朗练。昔人云：齿宿而意新，身老而才壮，有不足多者。独仰公不耻下问，不自满假。往年尝属慎选为一卷，刻之吴下。兹又令顾子选为此集，而重梓昆明。昔元微之为郡，僚属皆令属和；晏元献为相，韦布悉与倡酬。古人之风复见于今，可以敦薄俗，折慢幢矣，岂独掷地之金声，虹天之玉气哉！若夫诗律之美，讽咏之评，则走前二序已备，兹不赘云。嘉靖甲寅冬十有一月朔升庵杨慎书。〔4〕429
《振秀集》二卷乃明人顾起纶选严嵩诗也，顾起纶、严嵩见上文介绍。是书前有嘉靖三十三年杨慎《振秀集小引》、嘉靖三十四年顾起纶《振秀集序》等，其次是目录，卷上录五言古诗、七言古诗，卷下录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卷首题：鹭沙孙伟、成都杨慎评点，长洲皇甫汸、句吴顾起纶选编。顾起纶《振秀集序》曰：“公不以迂狂为嫌，遂授以《钤山》《直庐》全集，命为是选，得古近体凡一百五十有五首。”〔4〕431《振秀集》共选严嵩诗一百五十五首，“振秀”一名取自于陆机《文赋》：“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
序中“香风吹萎华，更雨新好者”出自《妙法莲华经·化城喻品》，意思是香风把萎谢的花吹去，又落下更多新的好花来。“往年尝属慎选为一卷”是指杨慎的《钤山堂诗选》，共选严嵩诗三百余首。“则走前二序已备”之“前二序”是指杨慎的《钤山堂诗选序》与《钤山堂诗集序》，这两篇序均被王文才、张锡厚《升庵著述序跋》收录，加上《振秀集小引》，杨慎为严嵩诗集所作的序共有三篇。
清华堂稿摘存序
升庵杨子曰，承寄示《清华堂摘存稿》，连日手之不释，其诸体之分，信如冯子之评。走所深致者，学古而不蹈袭，以矫近日之敝，良是。尝慨近日一二学古者，规规杜子美，不学其意，而袭其句，是少陵之盗臣也。少陵称太白诗为清新俊逸，岂曰规规蹈袭哉！文章如日月，朝夕常见而光景常新。兹读佳什，有印鄙见矣，敢僭及之，何日面觌以尽。〔7〕901
《清华堂稿摘存》，明陈凤著。陈凤，字元举，一字羽伯，号玉泉，金陵(今南京)人，“早年聪颖不群，书过目辄成诵，摇笔为古诗文动凌作者”。举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至陕西参议。“平生负气任性，觌览甚富，藻思绝伦，所为文辞皆秀朗渊逸，卓有矩度。所著有《欣慕编》《清华堂稿摘存》行于世。”〔8〕167《明史·文苑·顾璘传》云：“自璘主词坛，士大夫希风附尘，厥道大彰。许穀，陈凤，璿子少南，金大车、大輿，金銮，盛时泰，陈芹之属，并从之游。”〔1〕7356明代金陵的文学，顾璘导夫前路，陈凤是参与者之一。
是书凡六卷，前有目录：五言古诗52首、七言古诗20首、五言律诗59首(长律附)、七言律诗53首、五言绝句30首(六言附)、七言绝句29首，次是冯惟讷序与杨慎序，卷首题：南都陈凤著，新都杨慎批点，北海冯惟讷编。冯惟讷序曰：“五言古体，初启唐人扃钥，后入晋魏阃奥。七言歌行，豪逸雄俊，真得盛唐三昧，固已迥绝□(该字漫漶不清)调矣。五七言近体，雅秀清畅，王孟之流也。惟五言绝，少伤平淡。”〔7〕901冯序主要对陈凤的各体诗歌作了评价，杨序中的“冯子之评”即指此。杨序主要针对当时学杜中出现的蹈袭之敝提出了批评，并对陈凤“学古而不蹈袭”之诗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