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延垒
 

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遂行攻坚作战时，经常面临火力不足、攻坚困难的问题。在这一背景下，坑道战术逐步得到推广应用。同期，中国人民解放军使用的教材曾对“坑道”给出定义：“坑道就是在地下构筑通路及药室，并装置大量炸药使其爆炸，达到我军目的。”①华北军政大学：《坑道教材》，1948 年12 月，第1 页。本定义仅着眼于进攻型坑道的运用，有一定局限性。事实上坑道也可用于防御，抗美援朝战争上甘岭战役中，我军大规模依托坑道进行防御，并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纵观整个解放战争时期，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的运用堪称典型，能够从各种不同角度展现当时条件下坑道战术的原貌，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亦占有特殊地位。

一、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运用的特殊背景

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的大规模运用和成功实践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解放战争进入战略进攻这一特定阶段后，面对国民党军坚固设防的据点，晋冀鲁豫军区部队在攻坚能力不足情况下，立足既有条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做出的一种选择。

（一）我军指战员决心肃清敌军残余据点，通过实战锻炼部队攻坚能力

人民军队自建立之日起，就长期处于以小搏大、以弱击强的地位，武器简陋，火力贫弱。由此造成的一大影响就是，人民军队长期以运动战为主要作战形式，创造了很多运动战的经典战例。相对而言，面对敌人坚固设防的城市时，往往有心无力，甚至会招致失利，如大同、四平攻坚作战的失利，等等。

解放战争进入战略进攻阶段后，中国人民解放军三路大军挺进中原，吸引和调动了大批国民党军到中原战场，内线各解放区趁机展开反攻。在这一特定战略形势下，以运动战形式歼敌的机会逐渐减少，攻坚克难、拔除敌人据点的重要性迅速凸显。

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些高级指挥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例如，1947 年12 月11 日，林彪、罗荣桓和刘亚楼②当时分别担任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副政治委员和参谋长。等人致电毛泽东，明确指出，要推动战争发展，必须设法提高打“大据点”和“大增援”的能力③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4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6 年，第114 页。。攻坚能力的欠缺，也使得高层进行决策时异常谨慎。粟裕曾致电中央军委指出：“依二次大战经验，似攻一防线均可攻破，惟依据大城市所设之防御，则很难攻破。”粟裕据此建议，“让敌背上守备大城市之包袱，我则先解放全国之广大农村及中小城市”①1948 年1 月22 日，粟裕致中央军委电报。粟裕时任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

同一时期，以徐向前②时任晋冀鲁豫军区第一副司令员。为代表的晋冀鲁豫军区领导人充分认识到了攻坚战地位的提高和对全国战局发展的巨大促进作用，决心攻克、肃清本战略区内国民党军的孤立据点，并通过实战锻炼、提高部队的攻坚能力。这一设想得到毛泽东、朱德等军委领导的大力支持③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北京：星球地图出版社，2015 年，第2308、2312 页。朱德，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中央军委副主席。，临汾因此成为晋冀鲁豫军区的重要目标。

1947 年12 月26 日，徐向前在晋冀鲁豫军区训练教育会议上明确：“我们的任务，是要肃清我区敌人残留的孤立据点和周围的残余敌人”，“要完成这伟大而又艰巨的任务，需要我们部队的战斗力大大提高一步，首先是提高攻坚和连续作战的能力。”④《徐向前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3 年，第136 页。为打好临汾攻坚战，晋冀鲁豫军区专门组建了前方指挥所（以下简称前指），由徐向前出任司令员。1948 年2 月21 日至23 日，前指在翼城⑤今翼城县，属山西省临汾市。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徐向前从两个不同层面指出：“本军区今后的作战任务，在本区说来，就是要肃清内线的残余敌人，及其残留的据点……在全国范围说来，我们要配合外线作战，同时要把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培养成为专门的攻坚部队”，“由于我们作战的任务，主要是攻坚战，因此今天学习的重点，就是攻坚的战术和技术。”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12、2314、2315 页。

徐向前等晋冀鲁豫军区领导人，十分注重通过实战锻炼部队的攻坚能力。1948 年2 月17 日，徐向前在向军委请示进攻临汾事宜的电报中专门指出，此前不久的运城攻坚战，“除歼敌与缴获大量物资外，更宝贵者，是取得攻坚经验”。⑦《徐向前关于拟攻临汾及战前部队进行攻坚训练的部署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 年2 月17 日。在稍后的翼城营以上干部会议讲话中，徐向前再次回顾运城攻坚战，认为通过这一战，“我们创造了攻坚的宝贵经验，提高了我们攻坚的信心……我们要对参加攻运城的各个部队致无限的敬意，因为他们流汗流血牺牲，解决了我们不能解决的很大的困难，使我们获得了攻坚的宝贵的经验教训”。⑧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13 页。徐向前要求各部队，“在今后扫清敌人残留据点的连续攻坚战中，我们要专门研究攻坚的各种问题，勇敢地去担负起将来攻打大城市的光荣的攻坚任务。只要我们接连扫清了内线敌人残留的据点，我们的攻坚经验和攻坚能力就必然会逐渐丰富和逐渐提高的”。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12、2313 页。

上述一系列论述、要求和决定，是徐向前等晋冀鲁豫军区领导人，以丰富的军事实践为基础，站在解放战争全局高度，深刻把握战争规律，准确判断战争走势，着眼推动战争进程，以早日夺取战争胜利为目标提出的真知灼见。晋冀鲁豫军区实施临汾攻坚战，不单单是为了攻下临汾、歼灭守敌，还具有锻炼部队、提高部队攻坚能力、实现更高战略意图的考虑。这至少造成了两方面的影响。第一，临汾攻坚战中，无论遭遇何种困难和挫折，攻城部队都绝不可能中途放弃。第二，在战役期间和之后，攻城部队会十分注重总结、推广攻坚经验，特别是会注重推广新型、实用、非常规的战术。上述两点在临汾攻坚战中都有鲜明体现。

（二）国民党军依托临汾特殊条件坚固设防，对我军造成极大困扰

临汾位于晋南平原的汾河谷地，依自然地势建在一个大土坡上，西为主城，东设城关，由城墙分别环卫。临汾城内高外低，远远望去，宛如一头黄牛伏在汾河东岸，因此有“卧牛城”之称。日军侵华期间，曾在临汾驻扎重兵，并修筑了坚固工事。国民党军驻防后，在原日军城防工事基础上进一步维修加固，形成了系统、坚固的防御体系。

临汾的防御阵地主要由四道防线构成。第一道是外围警戒阵地，以距城数公里远处的大村镇为据点构成；第二道是护城阵地，环城一周共设27 组碉堡；第三道是外壕和城墙阵地，外壕紧挨城墙，深20 米、宽30 米，城墙高15 米、上宽10 米、底宽15 至30 米，从上至下火力点密布；第四道是城里的内壕工事和纵深阵地。四道防线犹如铁丝箍桶一般，将临汾城围得严严实实。

至临汾攻坚战前夕，临汾守军为阎锡山①时任国民党军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部第66 师和6 个保安团、2 个补训团，胡宗南②时任国民党军西安绥靖公署主任。部整编第30 师第30 旅（欠1 个团）和第27 旅炮兵营，总兵力2.5 万人③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5 年，第506 页。，配属各种火炮590 门④北京军区《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编写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战史》，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1 年，第284 页。，统由阎锡山部第6 集团军副总司令兼晋南地方武装总指挥梁培璜指挥。上述部队中，不乏久经战阵的劲旅，如第30旅是中原大战时即已发展成型的老部队，此后虽番号几次变更，但一直保持独立建制。此外，阎锡山部第66 师也是晋绥军主力部队。

临汾自古即为易守难攻之地。当地军民认为，临汾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攻破过，甚至连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也望而却步。这一说法为国民党军坚守临汾提供了重要心理支撑。阎锡山把临汾视为“铜墙铁壁”“难以攻破的堡垒”⑤李茂盛：《阎锡山大传》（下册），太原：山西出版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996 页。。梁培璜亦宣称：“八路军作战，向来是以多胜少，我们把临汾城周工事，筑成法国的‘马奇诺’，来个以少胜多。”⑥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临汾地委史志研究室、中共临汾市委党史研究室：《临汾攻坚》，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3 页。梁培璜还给部下颁发“八杀”命令：奉令进攻迟延者杀；奉令赴援迟延者杀；未奉令放弃守地者杀；邻阵被攻有力不援者杀；邻阵被陷不坚持本阵地者杀；滥行射击、虚报弹药、阵前无敌尸者杀；谎报军情企图卸责者杀；主官伤亡次级不挺身而代行职务者杀。⑦李茂盛：《阎锡山大传》（下册），第999 页。

守军的上述情况，对攻城部队造成了极大困扰。时任第8 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王新亭指出：“临汾具有独立防御体系，工事比运城还要坚固复杂，城外与城内、外壕与内壕、永久性工事与半永久性工事相结合，防御火力很强，射程短，威力大。在这种情况下攻坚，确非轻而易举的事。”⑧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临汾地委史志研究室、中共临汾市委党史研究室：《临汾攻坚》，第135 页。

（三）攻城部队存在许多短板和不足，但具有一定的坑道战术经验

城市攻坚战是实施难度较高的一类作战。根据一般作战原则，实施城市攻坚战时，攻城部队应当具有较大之兵力、火力优势，并具备较为丰富之作战经验。但在临汾攻坚战中，攻城部队在上述几个方面均存在不足。

临汾攻坚战前，计划参战的部队有晋冀鲁豫军区第8、第13 纵队和太岳军区8 个步兵团、吕梁军区2 个独立旅等部。以上总计5.3 万余人，配属有山炮10 门、野炮15 门、榴弹炮6 门、战防炮8 门、迫击炮128 门。⑨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06 页。以兵力而论，攻城部队仅为守城部队的2.1 倍，未形成绝对优势。就火力而言，攻城部队配属各种火炮共167 门，不足守城部队的三分之一。

作战经验不足的现象则更为突出。晋冀鲁豫军区原本拥有经验丰富、实力强大的野战部队，但解放战争进入第二年后，野战军主力大部分随出击外线部队南下。徐向前回忆这段历史时再三指出：“留下的正规部队少得可怜，只能从地方武装升级，以解兵力不足的燃眉之急”，“我们的攻城部队绝大部分是从游击队升级而来的。缺乏大兵团作战的锻炼，攻坚更是一门新学问。”⑩徐向前：《历史的回顾》，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年，第477、493 页。

临汾攻坚战参战部队虽然番号众多，但仅有第8 和13 纵队两个野战纵队。其中第8 纵队组建于1947 年7 月28 日，是野战军主力出击外线后才正式成立的新纵队。第13 纵队组建时间更晚，1948 年2月刚刚组建即拉到了临汾前线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中国人民解放军组织沿革·单位沿革》（1），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7 年，第437 ～439 页。。两个纵队下属各旅也大多组建时间较短，作战经验不足，攻城经验尤其缺乏。临汾攻坚战开始后，甚至出现了步炮协同不力、炮兵误伤步兵的事情，进而导致步兵不相信炮兵。②《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70 页。临汾攻坚战前，徐向前在致军委电报中明确指出：“参加攻运③运，即运城。部队只八纵二三、二四两旅，其他各旅都少或无攻击强固据点经验，甚至一般作战经验都不多，战力不强。”④《徐向前关于拟攻临汾及战前部队进行攻坚训练的部署致中央军委等电》（1948 年2 月17 日）。后来毛泽东也指出当时攻城部队中“只有两个旅有攻城经验”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年，第472 页。。

稍为可慰的是，晋冀鲁豫军区第8纵队参加了两次运城攻坚战，并且在两次作战中均运用了坑道战术。第二次运城攻坚战中，攻城部队把破城坑道挖掘到距离城池数十米处。第三次运城攻坚战时，攻城部队再次使用坑道战术攻城，第8 纵队第23 旅在老北门的坑道爆破成功，对攻克运城起到了重要作用。

攻城部队的上述情况，对临汾攻坚战影响颇深。一方面，攻城部队很难依靠兵力、火力优势，通过常规战术破城歼敌，因而具有探索、普及非常规战术的强烈需求。中央军委在1947 年12 月29 日同意晋冀鲁豫军区进攻临汾的复电中，曾颇为担忧地指出，对临汾城防“我们尚无把握”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 卷，第358 页。。徐向前也认为临汾攻坚战，“困难程度，的确异乎寻常”⑦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89 页。。另一方面，由于个别部队已经具备了攻城经验，特别是具备了运用坑道战术的经验，一旦作战受挫，坑道战术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选择。正如徐向前所说：“我们打临汾，炮火不强，城坚难摧，只好从地下想办法，依靠坑道爆破解决战斗。”⑧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 页。

二、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运用的基本经过

临汾攻坚战，从1948 年3 月7 日封锁城南飞机场开始，到5 月17 日解放临汾结束，总计用时72 天。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攻城部队一直在运用坑道战术攻坚克难，具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局部试用坑道战术，占领电灯厂

临汾攻坚战打响之初，扫清外围作战相对顺利。但自3 月23 日发起全线攻击后，各部队先后受挫。第13 纵队第38 旅进攻东关，战至26 日，三次攻击都告失败。在此前后，第8 纵队攻打兴隆殿，太岳军区部队进攻第4、5 号碉堡，也都失利。⑨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10 页。

这一阶段作战中，第13 纵队第39 旅是少有的亮点。第39 旅的任务是进攻电灯厂，配合第38 旅进攻东关。该旅采取坑道作业的方式，经两天两夜连续奋战，于3 月30 日爆破成功，占领电灯厂。

（二）有计划推广坑道战术，攻占东关

3 月31 日，晋冀鲁豫军区前指专门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徐向前在会议中指出，前期作战“对敌人工事特点估计不够”，“企图在短的时间以小的伤亡解决战斗”。结合已有经验和教训，徐向前提出：“坑道是对付这个敌人的最好手段”，“我们要用‘土行孙’的办法攻打临汾，非打下不可。”⑩《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70、172 页。

讲话还对坑道战术的细节进行了明确：“首先是坑道安全问题，无论是超越外壕，或到外壕去作坑道，都要控制外壕，在外壕里作地堡……同时，坑道内亦要准备战斗，直线挖不过去可转弯。用三角钢耙来挖可减少声音；硝铵药可用，但必须封好口，安好雷管，电发与点火并用。八纵与十三纵同时炸破当然很好，但有困难，因两处坑道距离相隔远了点，我们不要求同一时间炸破。”①《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70 页。

4 月1 日，晋冀鲁豫军区前指调整攻城部署，以第8 纵队第23 旅和第13 纵队第37 旅为主力攻取东关。两个旅积极领会“土行孙”战术精髓，大力开展土工作业。经过9 个昼夜的艰难奋战，第23 旅依托电灯公司挖出3 条坑道，第37 旅在小东门以南挖出5 条坑道。②北京军区《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编写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第290 页。9 日晚，部队从5 公里以外将整整8000 余公斤炸药运进坑道口，迅速装填完毕。③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86、487 页。

4 月10 日16 时，攻城部队92 门火炮同时开火，对守军阵地进行摧毁性射击，持续约1 个小时。之后各种火器同时开火，又持续了约1 个小时。19 时，23 旅同时爆破3 条主坑道，几百吨的砖石、土灰和守军瞬间被抛上天空，东关城垣炸开了2 个大缺口（一条坑道爆破未成功），突击队冒着浓烟登上城头，一举成功。④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87 页；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10 页。11 日上午，攻城部队攻占东关。

攻克东关是临汾攻坚战的一次关键战斗。通过这一轮作战，攻城部队积累了挖掘坑道、炸药爆破的丰富经验，坚定了运用坑道战术攻克临汾主城的决心。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致电晋冀鲁豫军区前指：“坚持近迫作业，坑道爆破，并控制主力，决心长时间夺取临汾的计划是正确的。”⑤张树德：《徐向前元帅画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201 页。朱德、刘少奇也联名致电徐向前等晋冀鲁豫军区领导人，介绍石家庄战役运用坑道战术的经验：“挖好坑道，用一千公斤至五千公斤黄色炸药，埋好后，协同炮击，必能奏效。”⑥《朱德、刘少奇给晋冀鲁豫军区第一副司令员徐向前并第一副政治委员薄一波、第二副司令员滕代远的电报》（1948年4 月12 日）。刘少奇，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

（三）全面普及坑道战术，攻破临汾主城

东关失守后，守军深感攻城部队坑道战术防不胜防，随即针对性地改进防御措施，采用各种手段侦察攻城部队坑道位置，一经发现，即以飞机或炮火实施轰击。此外，守军还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坑道对坑道”的办法，在东、南、北三面城墙下大量挖掘“反坑道”。这些“反坑道”或呈“T”形，或呈“Y”形，挖掘完成后，将陶制水缸底部钻小孔后，倒扣于合适位置，派专人昼夜监听攻城部队挖掘坑道的声音，一经发现，立即填装炸药实施炸毁，或以其他手段进行破坏。

攻克东关后，晋冀鲁豫军区前指决心坚持并进一步改进、推广坑道战术，并计划从城东和城南挖掘多条坑道接近城垣，爆破登城，全歼守敌。⑦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46 页。鉴于前期已经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经验，前指对坑道战术的运用提出了更高要求，例如4 月19 日《晋冀鲁豫军区前方指挥所命令——攻取临汾城攻城作战基本命令》明确：“坑道爆破时间务求一致，八纵与太岳坑道更须统一发火，以争取动作之统一与突然。”针对守军负隅顽抗的做法，前指也提醒各部队：“防止敌人用炸药爆破我之坑道。”⑧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临汾地委史志研究室、中共临汾市委党史研究室：《临汾攻坚》，第33、34 页。

4 月28 日，晋冀鲁豫军区前指专门就战术问题发出指示，明确要求各部队把坑道爆破作为“最主要的手段”，并进一步提出，“我们既为攻坚部队，非掌握坑道这一技术不可。对具有坑道经验的干部，应很好保存，并研究出坑道作业的一套工具及装备。”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55、2356 页。为纠正一些部队使用交通壕不当的作法，前指还将交通壕和坑道两种土工作业方式进行了对比，详细说明了选择坑道战术的考虑和理由：“掘开式交通壕，在今天已成过时之物。因敌军山炮、曲射炮多，又有燃烧弹，利用掘开式的交通壕，实不易接近敌人，伤亡多……今后非用坑道式的交通壕（即暗道）不可。大家都要像《封神榜》上的土行孙一样，钻在地平线下与敌斗争。”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56 页。

由于挖掘坑道的规模越来越大，攻城部队遇到了一系列新困难。广大官兵以惊人的毅力克服了所有困难，确保了坑道战术的贯彻实施。缺乏机械工具，就以人力代替；铁锹等工具损耗太多，补充不及时，指战员们就用刺刀、瓦茬甚至手指挖掘；人手不足，就动员领导干部、机关干部、勤杂人员参加。②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88 页；张麟，马长志：《徐向前元帅》，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 年，第242 页。为确保坑道作业顺利进行，徐向前数次亲自进入坑道察看，和战士们一起研究改进作业方法。鉴于坑道作业劳动强度大，徐向前特意叮嘱炊事部门搞好伙食，保证每人每天有两顿饭能吃上肉，还给会吸烟的同志每天发半包50 支装香烟。③张树德：《徐向前元帅画传》，第201、202 页。

随着坑道的不断延伸，守军的反应也越来越激烈、疯狂。截至5 月16 日，攻城部队挖掘的24 条主要坑道中，有22 条遭到破坏，只有第8 纵队第23 旅挖掘的2 条长约110 米的坑道，成功避开防御外壕和“反坑道”，挖到城墙底部。为防止这两条坑道遭到破坏，晋冀鲁豫军区前指决定将总攻时间由原计划的18日，提前到17 日。④陈忠龙：《光荣的临汾旅——中央军委批准授予“临汾旅”荣誉称号始末》，《军事历史》2006 年第12 期。

根据部署，第23 旅旅长黄定基亲自指挥200 多人的队伍，将6200 公斤黑色炸药和3000 公斤黄色炸药分别运入坑道内，至5 月17 日上午装填完毕。⑤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13 页。另有说法认为，装填炸药数量为6000 公斤黑色炸药和3500 公斤黄色炸药。参见北京军区《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编写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第293 页。总攻开始后，攻城部队首先实施炮火准备，继而引爆坑道炸药，成功将临汾城墙炸开两个大缺口，一个宽约50 米、一个宽约60 米。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大量砖石倒塌，把守军十分倚重的外壕也填平了。⑥北京军区《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编写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战史》，第293 页。另有说法认为，两个缺口一宽37 米，一宽39 米。但据常理推测，关于缺口宽度的记载不会十分精准，因此采用了正文中的说法。参见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13 页。攻城部队迅即发起突击，一举突入城中。当日24 时，守军全部就歼，临汾获得解放。

三、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运用的主要特点

临汾攻坚战中，攻城部队坑道战术运用规模之大，组织水平之高，地下对抗之激烈，影响之深远，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

（一）运用规模大

临汾攻坚战，从3 月23 日发起全线攻击开始，攻城部队即开始较大规模地使用坑道战术。此后直到5 月17 日解放临汾，攻城部队持续运用坑道战术近2 个月之久。

临汾攻坚战坑道作业规模之大，在解放战争中堪称绝无仅有。据统计，敌我双方挖掘的坑道中，仅50 米以上的就多达70 余条。攻城部队挖掘坑道的数量，截至5 月上旬已超过55 条，其中破城坑道15 条、掩护坑道40 余条。⑦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488 页。在此之前，运用坑道战术比较典型的当属晋察冀军区石家庄战役中的元氏攻坚战，此战中共挖掘坑道24 条。⑧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210 页。临汾攻坚战坑道作业的规模，从动用的支撑材料数量中亦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据战后统计数据，攻城部队共动员小门板25.8 万块，大门板3357 块，檩条10.2 万根。⑨裴丽生：《临汾战役战勤工作总结报告》（1948 年6 月15 日）。

临汾攻坚战中，攻城部队使用炸药的数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据统计，整个攻坚战总计消耗炸药5万多公斤①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3 卷，第513 页。，其中仅总攻临汾主城时爆破两条主坑道，即一次性使用炸药9200 公斤。辽沈战役是三大战役中的第一战，炸药消耗量也不过是1.9 万公斤②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4 卷，第215 页。，两相比较，临汾攻坚战炸药消耗量高达辽沈战役的2.6倍。虽然炸药的用途并不仅仅局限于坑道战术，但仍可反映出攻城部队坑道作业规模之巨。

（二）组织水平高

临汾攻坚战中，攻城部队在持续漫长、激烈残酷、规模巨大的坑道斗争中，不断总结经验，采取种种做法优化组织，提高作业效率，确保了作战的最终胜利。

一是加强队伍建设。为确保战术运用成功，攻城部队大力加强施工队伍建设，每个突击方向均设立专门的坑道指挥部，以旅级干部负责指挥；选派工兵干部任技术顾问，对坑道挖掘进行技术指导；组织专门的坑道保卫人员和坑道作业人员，坑道作业人员中大量吸收矿工，以提高挖掘质量和效率。③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88 页。

二是精准化施工。确定动工之后，往往要准确统计挖掘坑道、爆破所需器材，反复测算数量，多方筹措准备；挖掘坑道之前，须提出多种挖掘方案和路线，反复比较，择优实施；挖掘距离须准确测算，以免后续爆破成为“冲天炮”。④《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4、185 页；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 页。

三是巧妙控制外壕。临汾城周围构筑有绵延弯曲的外壕，对坑道作业影响甚大。为接近外壕，除挖掘主坑道之外，还要平行挖掘暗道，通过暗道接近外壕；坑道接近外壕时，一般要增加深度，并使用三尖耙以减小声音。⑤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56 页。之后控制外壕的具体方式又可分为两种。第一种，炸毁外壕外沿宽正面，消灭外壕守军，泥土填充外壕底部，坑道即可从下面通过。第二种，在壕壁上开凿枪眼，使用枪支封锁外壕，然后挖掘坑道到外壕底部，构筑地堡，地堡两翼设副防御物；外壕上方再构筑地堡和投弹巢，与壕壁枪眼、壕内地堡等，共同构成立体火网，彻底控制外壕，切实掩护坑道作业。⑥《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5 页。

四是诸兵种紧密配合。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的成功运用，离不开步炮工诸兵种的紧密配合。首先，坑道出口附近不能设有炮兵阵地，以免引起守军炮火攻击。其次，炮兵须适时为步兵、工兵提供火力掩护，例如坑道接近外壕时，为避免守军发现，地面部队常以五〇小炮轰击外壕，扰乱守军听觉⑦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56 页。；在外壕实施坑道作业时，炮兵要继续实施压制和扰乱射击，配合步兵彻底控制外壕⑧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 页。。再次，控制外壕时步工协同极为重要，步兵应确实控制外壕以保证坑道顺利通过，工兵应确实爆破外壕使步兵便于控制。⑨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88 页。最后，实施爆破前，攻城部队先集中炮火进行攻击，这样既可以压制守军炮火，摧毁部分城防工事，又能够剥落城墙砖层，松动附近土层。炮火准备之后再实施坑道爆破，效果往往较好。爆破之后，步兵须乘烟雾扩散之机立即发动突击。徐向前总结认为，“三者能密切配合者，突破必能成功，否则必遭受挫折，增加伤亡与消耗”。⑩《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3 页。一些指战员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不约而同地对炮火攻击和坑道爆破的配合进行了详细描述，足见此种战法之普遍有效。⑪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临汾地委史志研究室、中共临汾市委党史研究室：《临汾攻坚》，第148、185 页。

（三）地下对抗激烈

临汾攻坚战中，守军罕见地采取了“坑道对坑道”的办法，挖掘各式各样的“反坑道”，大量设置听音缸。据时任国民党军第61 军副军长娄福生①娄福生参与了临汾守城作战，后著有《临汾战役与梁培璜》一文。回忆，守军的“反坑道”颇有效果，“如对方挖掘攻击地道在一百公尺以内，即可听出方向，三十公尺以内，连掘土的动作和人的说话声，都能听真”。②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临汾地委史志研究室、中共临汾市委党史研究室：《临汾攻坚》，第262 页。

攻城部队相应地改变斗争策略，改进坑道战术，双方相互斗智斗勇，展开对挖、对听、对炸等一系列地下斗争。徐向前深感双方坑道对抗之激烈，将临汾攻坚战称为“地面下的立体攻势”，不惜笔墨反复强调：“此次临汾之役，双方均用堑壕作战，地堡对地堡、坑道对坑道，每一据点每方土地均反复争夺，多者达三四次……战斗持久残酷，规模宏大，足称阵地战范例……敌我在地面下均有交通壕，再下有地道及坑道，攻势剧烈复杂，紧张达于极点。”③《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2 页。

为应对守军的“反坑道”，攻城部队采用的办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加强隐蔽。坑道路线确定后，四周人民群众一律迁移。坑道和堆放泥土的场地，不仅对敌方隐蔽，还要设立警戒，严禁己方非作业人员接近④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56 页。。坑道气孔设置力求隐蔽⑤《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5 页。。挖掘坑道期间，尽可能减少发声，作业人员脚上缠着破布棉絮走路，用打手势代替说话⑥李庆山：《中国元帅徐向前》，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 年，第151 页。。

二是提高挖掘标准。攻城部队挖掘坑道时，除满足正常战术需要以外，还提出了一系列更高的标准，如坑道数量要多，每挖掘一条主坑道，都要挖掘两条支坑道以防护拱卫；坑道位置要深，坑道进口力求坚固牢靠⑦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88 页。；坑道路线要迂回曲折，以求迷惑守军⑧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 页。。

三是严密组织坑道战斗。每条坑道内都配备坚强的战斗小组，配备防毒口罩、风镜⑨《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0 页。，携带轻机枪、冲锋枪、炸药、手榴弹等，并设置“听音哨”，预判守军“反坑道”挖掘方向，一旦发现守军靠近，立即主动引爆，再绕道挖掘。如果与守军的“反坑道”挖通，则迅速消灭敌人，占领“反坑道”⑩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2 页。。

（四）影响重大深远

临汾攻坚战坑道战术的运用，在夺取战役胜利、锻炼部队攻坚能力、提高坑道战术地位等方面均意义重大，也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其他部队提供了重要借鉴。

一是保证了作战胜利。在以往作战中，坑道战术往往是作为战术手段之一加以运用。但在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的地位大幅提高，几乎到了关系整个战役胜败的地步。作战每到关键时刻，攻城部队总要依靠坑道战术克敌制胜，攻占电灯厂、攻克东关等战斗无不如此。进攻临汾主城作战中，攻城部队的战役指导和力量部署几乎都围绕坑道战术进行。在最后的总攻中，第8 纵队第23 旅凭借仅存的2 条坑道，成功炸开临汾城垣，为作战胜利奠定了基础。战后经中央军委批准，第23 旅被授予“光荣的临汾旅”称号。

二是锻炼了攻坚部队。参加临汾攻坚战的部队，大多历史短、经验少。临汾攻坚战中，参战部队“从攻坚中学习攻坚，在实战中形成攻坚兵团”⑪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493 页。，进而在后续晋中、太原等战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毛泽东如此评价说：“徐向前同志指挥之临汾作战，我以九个旅（其中只有两个旅有攻城经验）攻敌两个正规旅及其他杂部共约两万人，费去七十二天时间，付出一万五千人的伤亡，终于攻克。我军九个旅（约七万人）都取得攻坚城经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大胜利。”⑫《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 卷，第472 页。

三是提高了坑道战术的地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土工作业的类型中，开放式的交通壕和封闭式的坑道均比较常见。解放战争时期，徐向前较早认识到了交通壕的局限性并提出：“所有交通壕沟，应有顶盖设备，以防敌曲射火力，特别六〇炮及枪榴弹之杀伤。”①《徐向前、滕代远、薄一波给第八纵队司令员王新亭、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张祖谅的电报》，1947 年10 月14 日。临汾攻坚战中，以丰富的军事实践为基础，徐向前等指战员反复对比交通壕和坑道的优劣，不断总结经验，完善坑道战术，大力提倡挖掘坑道，甚至在正式文件中，以极为严厉的语气对使用交通壕不当的部队提出点名批评②《徐向前军事文选》，第180 页。。临汾攻坚战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贯穿着徐向前等人推广坑道战术的努力。在战后致中央军委的电报中，徐向前仍然不忘强调“交通壕分掘开的与地道的两种，后者费时费工大，但较安全”③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解放战争战略进攻·文献》（下），第2387 页。。晋冀鲁豫军区的上述做法，把坑道战术的地位提高到了新的高度。临汾攻坚战之后约半年，华北军政大学正式编印了《坑道教材》④华北军政大学：《坑道教材》，1948 年12 月。。

四是为全军提供了借鉴。临汾攻坚战中坑道战术运用的意义，不单单在于攻克临汾、锻炼攻坚部队，还为全军其他部队提供了重要借鉴。1948 年6 月1 日，为劝说东北野战军进攻长春，毛泽东详细介绍了相关经验：“临汾阵地是很坚固的，敌人非常顽强。敌我两军攻防之主要方法是地道斗争，我军用多数地道进攻，敌军亦用多数地道破坏我之地道，双方都随时总结经验，结果我用地道下之地道获胜。如果我军不惜伤亡，以两个月时间夺取长春，你们估计是否有此可能，局势将会怎样。”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 卷，第472、473 页。后来东北野战军虽未如期进攻长春，但临汾攻坚战坑道战术运用之影响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