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名片网开辟“文冠果海”栏目 倡议三北地区多种高产高效经济树种文冠果
(陈进钱推荐阅读李青松报告文学《文冠果》)
文冠果
《绿叶》杂志 2017年2期
作者:李青松
文冠果,一度得宠,举国种之。也一度失宠,被连根刨掉。它承载了重大的历史事件,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暗示和影射。如今,它回归到了常态,稳健平静,并且以至尊的气度和坚韧的精神,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题记
一
该有一把年纪了吧——那棵古树虬枝错落,怪影参差。远看,若赤脚老龙盘踞树干;近观,又似黑鳞巨蟒翘首云端。有道是:谁将黑墨洒树梢,疑似群鸦落树顶。——用施耐庵的语言描述那棵树也许最接近准确了。冷风嗖嗖地割着面,刘书田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弯腰用镐头刨出地里半截白萝卜,扔进筐里。他直起腰,觑了一眼那棵古树,把镐头戳在墙角。
刘段寨被彻底遗忘了。如果不是那棵古树,没人会把刘段寨当回事的。——因为,它不过是华北大平原上一个点儿,没有轰动一时的新闻发生。经过的人,不会留意。不经过的人,就更不会留意了。
刘段寨现有一百一十九户人家,四百九十五口人。其他活物,诸如鸡鸭猪狗驴马牛羊之类,没人数过,估计要比人口多得多。地呢,九百七十七亩,种啥长啥。啥也不种,就长草。疯长。虽说地不算活物,但所有活物都是从地里生长出来的呢。
树,也是地里长出的活物。村民刘书田家那棵古树,树龄超过二百年了。此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刘书田不知其何树,刘书田问爸爸,爸爸摇摇头。问爷爷,当时一脸皱纹,眼皮耷拉,一张嘴巴就露出只剩下一颗牙齿的爷爷正在眯眼看树上一只鸟,爷爷呜噜了一句,刘书田却没听清。刘书田的爷爷活了八十三岁,临咽气前指了指那棵树,呜噜呜噜又说了几句,可是刘书田还是没听清楚。或许,不是刘书田没听清楚,而是爷爷压根儿就说不清楚呢。
后来,县里招商引资,刘书田打死都不会想到这事跟土里刨食的自己搭上什么关系。随着一个叫李高英的老板落户刘段寨村西,刘书田和那棵古树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了。
李高英是一位专门从事文冠果种植的企业家,生产经营的“华耀”文冠果油和文冠果茶,近年在中国北方广大地区声名鹊起。李高英的文冠果种植基地——润升生态园离刘书田家仅仅九百米。刘书田到李高英的润升生态园打工时才知晓,自己家的那棵古树叫文冠果。因为润升生态园里种的那些树,开的花,结的果,跟他家里那棵一模一样。
县林业局来专家鉴定,果然是文冠果。
之前,刘书田家的厨房排烟口正对着那棵古树,长年累月把树干熏得乌黑乌黑了。专家建议,对此树要采取保护措施,厨房排烟口要移走,树体要用木栅栏围起来,要定期给它施肥浇水。刘书田瞪大眼睛听得仔细,日后对这棵古树照料得也格外仔细。
那些老房子破败了,还可以重修,可这棵古树要是没了,却是无法复制的。事实上,对这棵古树李高英比刘书田还上心。他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也不言语。心里想什么呢?无人知。
二
一个初冬的早晨,我去看了那棵古树。
村路,七拐八拐,把我们懵懵懂懂地引向了刘书田家,引向了那棵树。那棵树的树干表皮坚硬无比,如钢赛铁。树干并不通直,先左旋后右旋,然后左右摇摆着直直向上,再分成三个杈子,一个杈子向着东南,一个杈子向着东北,一个杈子向着西南,在空中的某个部位又收拢了,向着一起聚集,然后又各自随意地抛出弧线。黑色的已经炸裂了的果子挂在树梢,在瑟瑟的风中,显得有些冷清。其中一段侧枝已经干枯了,一只僵死的蝉趴在上面,与时间融入一体了。
此树谁人栽?据说,刘大观也。当然,尚须进一步考证。刘大观何人?清代诗人、学者,曾任山西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省财政厅长),兼任晋、陕、豫三省盐务官。刘大观的出生地距此十公里,谓之邱北镇。刘大观退休后,客居济源,纂修《济源县志》。相当于县志主编吧。
刘大观一生敬仰段干木。段干木又是谁?——段干木是战国著名贤士,才华横溢,但一生却从不为官。段干木本名李克,封于段,为干木大夫,故称段干木。他本人出生于山西运城安邑镇,但他的故里(老家,祖籍)是今天的河北邱县刘段寨。此说确凿是有物证的。据县志记载,清朝乾隆年间,在郝段寨(后又分出刘段寨)一座废弃寺庙的东墙里发现了一块碑,碑上刻着五个字:段干木故里。
当时,段干木的许多同学都出任了魏国的高官,只有他是个闲人。魏文侯的弟弟魏成子极力向魏文候推举段干木做宰相。魏文侯月夜登门拜访,段干木遵从“不为臣不见诸侯”的古训,越墙逃跑,避之。
魏文侯求贤若渴,每过段干木家门,扶轼致敬,以示其诚。终于魏文侯的举动感动了段干木,后得以相见。二人彻夜长谈“立倦而不敢息”。所谈均为国家大政方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期间,车夫不解,问其故,魏文侯曰:“我富于势,干木富于义”。成语“干木富义”,即源于此。后来,秦国欲伐魏国,出兵至阳狐。有人劝秦王说:“魏君礼贤下士,有段干木辅佐朝政,国人上下团结一致,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秦王遂停止对魏国用兵。魏文侯在位五十余年,首霸中原,开创了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这与段干木的辅佐安邦有很大关系。段干木原是驴马交易市场上经纪人,后求学拜师子夏。子夏是谁?孔子的学生,也就是说段干木是孔子的再传弟子。或许,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段干木是一个另类了。
刘大观从段干木的出生地移植来一棵文冠果栽于此地,一定是另有原因,别具深意的。或者是惺惺相惜,或者是出于对传统文化中另类风景的尊重,或者是什么其他原因。
树,承载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敬仰和怀念。
树,承载着久远年代里的故事和传说。
三
文冠果,因其果皮在欲裂未裂之时,三瓣或四瓣的外形酷似旧时文官的官帽,故而得名。
作为重要的木本油料植物,文冠果有“北方油茶”之称,为落叶小乔木或灌木,产于我国北方干旱和半干旱地区,耐严寒,耐干旱,耐瘠薄。它为深根性树种,主根深长,侧根发达。作为食用油,文冠果油的品质甚好,常温下油品清亮,淡黄色,透明,无杂质,气味芳香。
著名蒙医池松泉被誉为“文冠果郎中”。他有六代行医经验,医术在内蒙古草原及晋北、辽西等北方地区闻名遐迩。他炮制的多味蒙药,劲儿猛,威力强,效果好。其中的秘密之一,就是将文冠果油的某些成分巧妙入药了。
文冠果专家乔洪志告诉我,文冠油有降血脂降血压的功效。他说,文冠果油是目前已知主要食用油中唯一含有神经酸的油脂。就此而言,大豆油、花生油、菜籽油、玉米油,甚至橄榄油都不能同文冠果油相比。神经酸是什么东西?我问乔洪志。他说,神经酸是能够改善血液微循环的东西,通络化栓,可消减血管内的各种栓子,具有恢复神经末梢活性,促进神经细胞生长和发育功能,能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和老年痴呆症等疾病的发生。还能提高记忆力,促进婴幼儿大脑发育,使其更聪明。我与乔洪志相识多年,在我印象中,他面部两侧原有一些密密麻麻的褐色斑点了。我忽然注意到,褐色斑点怎么少多了呢?乔洪志说,这就是文冠果油的功效了。我笑了,说,看来神经酸真是个好东西。
上世纪七十年代,五颜六色的票证是无数中国家庭的“重要财产”。票证承载着生活的风风雨雨,印记着老百姓的辛酸与无奈。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卖肉要肉票……甚至,买火柴也要票。食用油凭油票每人每月只供应四两。这点油当然是不够吃了。不够吃怎么办?买肉炼油来补充。肉也是需要凭票供应的——每人每月半斤。于是,肥膘肉成了那个年代最抢手的肉。肥膘肉以指论等级。一指膘的肉最差;二指膘的中下等;三指膘的,算是中等;四指膘的,算是好肉;一巴掌宽的肥膘肉,那才是最好的肉呢。如果谁家能买到这样的肉,全家人会兴奋很多天。
肥膘肉炼油,那感觉一个字:美。
“美”字的构成是“羊”和“大”。羊大为美。实际上,大就是肥。肥者,脂多也。脂多者,油大也。长期以来,中国人饮食以多放油为味美,以多放油为慷慨。可是,当无油可放时,整个社会就变得相当糟糕了。
其实,食用油就是脂肪。什么东西适合榨油,什么东西不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脂肪含量。最初的食用油都是动物油,被称为“膏”或“脂”。中国先秦时期的手工艺著作《考工记》的注释中有:“脂者,牛羊属;膏者,豕属。”也就是说,牛羊油称为脂,所以美玉得名羊脂白玉,猪油称为膏。
植物油的出现跟后来的人口增多有很大关系。北魏的《齐民要术》记录了五种油料作物:芝麻、大麻、芜菁、荏子和乌桕。宋代则增加了红蓝花、苍耳子、杏仁、桐子、油菜籽和大豆。明代的《天工开物》记载了茶子,即油茶籽——“茶子每石得油一十五斤。油味似猪脂,甚美。其枯可种火及毒鱼用。”石是早先的重量单位,一石为五百斤,现在很少用了。除油茶籽外,《天工开物》还增加了萝卜子、白菜子、苏麻、苋菜子、蓖麻子、冬青子和樟树子可用于榨油。清代又增加了向日葵和花生。而榨油的作物,用得最多的是芝麻、大豆、油菜籽和花生。
在我国北方农村,老百姓食用油主要还是猪油。猪油,民间又称“荤油”、“大油”。有作家写道:“它是那么美味,它雪白,凝固而微微动荡。它几乎涵盖过全中国,基本上是目前最主要的动物油。它穷一油之力,与品种繁多的植物油们抗衡。”中国旧式家庭中,几乎家家都有猪油罐。
猪油罐中猪油的多少,是一个家庭日子过得是否富足的标志。
我父亲是个木匠,常外出做工(那时,还没有“打工”这个词)。临出门前,母亲总要往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装两勺猪油,外加一瓶炒盐豆,给父亲带上。母亲说,干木匠活儿耗力气,光吃窝头啃咸菜疙瘩不行。父亲埋头整理着锛凿斧锯,不言语。
我在旁边看着那玻璃罐头瓶子里的白生生的猪油,馋涎欲滴。那时饥肠辘辘的我,只有七八岁。母亲便将猪油中的油滋了(油渣)剜出几粒,放进我的嘴里。我咂吧着,啊呀呀!那实在是人间最美最美的美味啊!
说起来可笑,幼年时,我除了知道猪油是食用油外,根本不知道还有大豆油、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和胡麻油,更不要说茶油和文冠果油了。
事实上,食用油带有明显的地域性,产什么油吃什么油,当地土著的油料作物左右着人们的吃油习惯。东北人除了吃猪油,吃得多的便是大豆油了。大豆是一种原产我国的农作物,全世界的大豆都是由我国直接或间接传播出去的。它在中国种了五千年,极其普遍。随着满清对东北的开禁,“闯关东”好汉们把大豆的种子带到了关外,于是,黑土地上“遍地都是大豆高粱”。山东、河南、河北人多半吃花生油。安徽、浙江、四川、重庆、江苏人主要吃菜籽油。
湖南、江西、贵州和广西等地的人吃茶油多些。而湘、川、鄂、黔四省的交界处,是土家、苗、侗等少数民族聚居区。那一带山林产品丰富,也盛产茶油。土家、苗、侗人主要是吃茶油。
油是动力之源,能量之本。过有品质的生活,吃有品质的油,已经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了。然而,文冠果油在油品中的确处于至尊的地位,不是寻常人家顿顿可以吃的,如果说吃文冠果油是一种奢侈的话,那么健康就是最大的奢侈了。因为,食用油的问题既关乎个体生命的健康,也关乎民族未来的命运。
四
古代典籍中,对文冠果的记述多有闪烁。
早在五千年前,文冠果就被先人所认识。《神农本草经》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文冠果而鲜之。久服百病不侵。”
我的本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把文冠果又称文光果。云:“性甘平,无毒,涸黄水与血栓。肉味如栗,益气,润五脏,安神养血生肌,久服轻健,百年不老。树枝煎熬膏药,祛风湿,强筋骨。”
明代陈吴子(又名扶摇)所著《花镜》中载:“文冠果,树高丈余,皮粗多砢,木理甚细,叶似榆而尖长,周围锯齿纹深,春开小百花成穗,每瓣中微凹,有细红筋贯之,子大如指顶,去皮而其仁甚清美。如每日常浇水或雨水多,则实成者多,若遇旱年,则实秕,小而无成矣。”在书中,陈吴子对文冠果的果实形态及其内部构造也作了详尽的描述,他写道:“蒂下有小青托,落花结实大者如拳,实中无隔,间以白膜,仁与马槟榔无二,裹以白软皮。”
无法绕开徐光启。他在《农政全书》写道:“文冠果生郑州南荒野间,陕西人呼为崖木瓜,树高丈余,叶似榆叶而狭小又似茱萸叶而细长。花开仿佛似藤花而色白,穗长四至五寸。结实状似枳谷而三瓣,中有子二十余颗,如皂角子。子中瓤如栗子,叶微淡,又似米面,叶甘可食。其花瓣甜,其叶微苦。”
旧时,北方寺庙院落里常广植文冠果。这是因为,在蒙古喇嘛教中,视文冠果为神树。寺庙里的喇嘛用文冠果油点长明灯,以示佛光普照,神灯长明。文冠果油燃劲儿足,燃烧充分,灯光明亮,可长燃不灭。且油烟小,不熏神像,异常干净。作为食用油,它还是喇嘛、道长、方丈等高级僧侣的专用品。
——笃!——笃!——笃!寺庙里,小和尚手拿木棒敲击的木鱼,也是用文冠果木制成的。文冠果木鱼声音浑厚,不脆,不尖,不刁,不软,能抚慰内心的冲动和不安。正是求佛者内心所需要的。
北方农村,老人的烟袋杆也有用文冠果木制作的。严冬季节,老人们坐在炕上,围着火盆,叼着长杆烟袋,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在烟雾缭绕中,拉着家长里短。舒坦。
早年间,乡间用文冠果木制成木老虎玩具更是常见。一根红头绳,一端系在木老虎的脖子上,另一端系在小娃娃的腰上。据说,文冠果木老虎有驱鬼辟邪的功能。小娃娃如有头痛发烧的情况,就将小老虎放锅里用水煮,煮过的水再给小娃娃喝下去,不消两个时辰,就会退烧头痛减轻。也许,这就是民间对文冠果药用价值的朴素认识吧。
文冠果的名字吉祥,有官运亨通的寓意。晋西北,农家喜欢把文冠果栽在窑洞的脑畔上,秋季,文冠果的果实成熟时,果子就会落下来——讨个“文官入院了”“文曲星降临了”的好彩头。
在古代文官制度中,官员穿什么颜色的官袍是有规矩的。依据什么呢?——按照文冠果开花变色的次序穿袍,以此区分官阶的大小。《笤溪渔隐丛》记载:“貢士举院,其地栖广勇故营地,有文冠花一株,花初开白,次绿次绯次紫。花枯经年,及更举院,花再生。今栏槛当庭,尤为茂盛。”
宋代,文官着袍,等级最低的着白袍,次着绿袍,再着红袍,官阶最大的才着紫袍。可见,当时文官穿袍的等级正是依据文冠果花色的变化而晋级的。
——白绿红紫——次序一点不能乱。上世纪七十年代,江青喜欢文冠果,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几乎人人皆知。江青之所以对文冠果情有独钟,是缘于金日成赠送的文冠果果仁,她食用后就喜欢上了。从此,她的身边常备一个果盒,里面装的多半都是炒熟的文冠果果仁。她时不时拣出几粒,放进嘴里。嚼。嚼嚼。再嚼嚼。
五
一时间,文冠果与政治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当时的林业部当然要讲政治。经专家论证后,很快选择不同干旱和半干旱条件的地区陕北志丹、辽西建平、内蒙古赤峰培育种植。此外,河北张家口地区、甘肃河西走廊、青海温水流域、新疆石河子、山东济宁和莱芜及黑龙江西部地区也引种成功。全国种植文冠果面积最大的一片在内蒙古赤峰翁牛特旗,有十几万亩。翁牛特旗的北大庙有一棵三百年的文冠果古树,至今枝繁叶茂,每年都产果实二三十公斤。据说,最初是庙里的喇嘛种植的。赤峰的古树专家张书理曾用微信发来那棵树的照片,我看后感慨不已。在那个年代,翁牛特旗出产的文冠果籽粒几乎全部被当作种子销往了全国各地了。至上世纪七十年末,全国文冠果总面积已达七十万亩。当时,一部科教电视短片《文冠果》风靡全国。一九七二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毛泽东宴请尼克松时的几款家庭菜,就是江青叮嘱厨师专门用翁牛特旗的文冠油烹制的。那几款菜是:煎牛排、红烧鱼尾、干煸豌豆、菠菜炒鸡蛋、清蒸鸡汤。
尼克松及其夫人食用后,甚欢喜。
尼克松访华结束时,作为国礼,毛泽东还特意送给他两株文冠果树苗。回国后,尼克松把那两株文冠果树苗栽在了美国的什么地方?活了吗?如今长势怎样?不得而知。
“旷野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江青给自己起的名字取自唐诗。山西昔阳县林业局一位朋友说,江青喜欢种树,当年,在大寨她就种了很多树,那些树现在有的已经长到碗口粗,有的能做檩子了。我在一部纪录片里,也看到江青在虎头山上挥锹铲土种树的镜头。她干活不吝力气,汗水淋漓,头发都湿了。在虎头山上江青还种了一些文冠果,至今保存下来的有三十多棵。那些树的树势很旺,年年开花年年结果。
江青是一个木匠的女儿,也许,基因里就与树有着特殊的关系。江青的食用油是文冠果油,化妆油是文冠果油,送人的礼物也常常是文冠果盆花。著名律师张思之说:“江青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她不怕死。特别法庭庭长江华宣布她死刑的时候,她很平静,腿一点都不抖。她忠于自己的信仰,就不在乎死。”
然而,江青出事后,文冠果的厄运也随之降临了。——大片大片的文冠果被连根刨掉了。文冠果的面积巨减,几年时间全国的文冠果就不到十万亩了。文冠果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被历史遗忘在荒野中了。
文冠果有“千花一果”之说。什么意思呢?——从生物学特性上看,文冠果虽然开花很多,但受孕的花却数量极少。因此,果实的产量也就低了。
文冠果树上结的果子很像棉桃,掰开果皮,里面全是种子,用手一捏就能挤出油来,一斤果仁能榨出六两油之多。与大豆、花生等油料比较一下就清楚了——一斤大豆能榨出二两油,一斤花生能榨出四两油。如果把果仁串在一起烧的话,一点火就会迅速燃烧起来,可见文冠果果仁所含的油实在是多。不过,西北人习惯称其为木瓜,也叫崖木瓜。文冠果不与粮食作物争地,在土地瘠薄的山区,甚至石头缝里也能顽强地生长。文冠果结果早,收益长。一般三年就挂果了,十年左右就进入盛果期了,二三百年的文冠果照样结果。故此,北方老百姓称其为“铁杆庄稼”。
文冠果怎么栽培呢?通常,在立冬前,先把种子在水里浸泡一下,让种子吸收一定的水分。然后把泡过的种子和湿沙土拌在一起。挖一个一米深的坑,把与湿沙土拌合好的种子放进坑里再用湿沙土埋起来,低温培育胚芽。次年春天,把种子挖出来,让阳光照射,进行高温催芽。
几天后,文冠果就都咧嘴萌发出新芽了。此时就可以播种了。一般来说,先播种育苗,然后再移栽造林。
近些年,文冠果产业为农民脱贫致富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助力作用。国家扶贫发展中心主任陈武明说,退耕还林助力精准扶贫,关键是要选准一个好的树种。在北方贫困地区,大力发展文冠果等木本油料是贫困地区新的经济增长点,也是提高财政收入和增加农民收入的新途径。国家粮食局研究员丁声俊撰文说,发展文冠果等木本油料是保障国家粮油安全,优化食用油结构的好项目,具有良好经济效益和广阔产业化发展前景。陕北佳县的朋友辛耀峰告诉我,黄河岸边的佳县将在未来五年内全力打造文冠果和油用牡丹十万亩基地,采用文冠果与牡丹套种的模式,确保“上面一桶油,下面一桶油”。我听了辛耀峰这番话颇有些兴奋!——佳县可是那个叫李有源的农民放声歌唱《东方红》的地方啊!
目前,我国食用植物油消费量每年超过三千万吨,而国产只能解决一千万吨,六成以上需要进口。对于缺油比缺粮还严重的中国来说,大力发展文冠果没有任何错,即便对江青我们也没有必要横加指责。纵然江青有万条错,但她种了很多树这一条没错。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种树了吗?种了几棵?文冠果恰恰像一面镜子,它照出了一些人内心的龌龊和卑鄙。——那些因江青出事而把文冠果连根拔掉的人,倒是应该被唾弃的。
因为时代的扭曲,文冠果被赋予了许多特别的政治意味。在历史的暗处,文冠果里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政治暗示和影射呀!
六
李高英,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五日出生,农人的后代。属鸡,却是木命。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木命就是种树的命。他有些腼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是笑,不言语。事实上,他已经在邯郸邱县和其他一些地方种了几千亩文冠果了。他还要去内蒙、山西、陕西、青海、甘肃等地去种。生命不息,种树不止。
他的眼光好远——他要把刘段寨那棵文冠果古树好好保护起来,还要打造一处人文森林公园。事实上,他已经在生态园里建起一座文冠果文化展览馆,里面展出的文冠果实物、产品、图片和视频资料,几乎是应有尽有。移步观看,仿佛在时空中穿行,文冠果的前世今生,沉浮荣辱,一一在眼前得到呈现。李高英要让润升生态园和段干木故里及其文冠果文化,通过开展生态旅游活动产生更大的社会效益。
那棵文冠果古树的根,就是刘段寨的根。古树的年轮里,有乡愁,有记忆,有故事。因之文冠果古树,因之段干木,刘段寨才有了底气和自信。
在文冠果古树下凝望刘段寨,就是凝望中国呀!
李高英信心满满。在中国,他的名字注定要与“文冠果”三个字连在一起了。
此君话少,你问他四五句,他答一两句。你问他一两句,他干脆就没话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有大格局大目标大境界的人。喝酒时酒风也实在,一仰脖儿一缸子,一仰脖儿一缸子。即便喝高了,也从不说一些气壮山河的话。可是,他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让我至今难以忘记。他说,文冠果的魂儿附在他的魂儿里了。——我的双眼审视着他,试图找出他身上文冠果的基因。他是为文冠果生的的吗?
深冬的一天,李高英面带微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不说话,而是闷头煮茶。茶煮好后,让我喝,我品了品,味道还真是很特别。他终于开腔了,说,这是他研制的一款文冠果茶,并已申报了三项国家专利,具有与文冠果油同等的功效。我慢慢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顿时胃里暖暖的了,接着,心里也暖暖的了。嗯,好茶!
其实,文冠果就是文冠果,它不过就是北方的一种木本油料植物,它的价值却被李高英开发出来了。然而,文冠果毕竟有自己的生命节律,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你希望它流行,它不见得流行。你把它连根刨掉,可它的根却偏偏活着。你希望它幻灭、消失,它却四处流传,生生不息。或许,它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声叹息。
文冠果更有一种坚韧的精神活着。活在大地上,也活在人的心里。
它之所以要生发出精神,是因为它需要精神的肯定和升华。成熟的季节一到,文冠果就表现出勾魂儿的魅力。它的开裂正好呈现出一个完整文官官帽的形状。当然,如果你仇官的话,也可以不这样去理解。而是把它想象成女人旗袍的开衩,目光一点一点上移,黑色的珍珠若隐若现,它故意不去遮蔽,而是让你看到里面隐隐约约的秘密,有娇俏挑逗的意思了。
文冠果,一度得宠,举国种之。也一度失宠,被连根刨掉。
惨局虽然不忍卒睹,但光荣并未销歇。——从至高处跌落到最低处,还是那么稳健平静,开花结果,四时不变。能风光无限,也能承受冷眼相待,唾弃谩骂。文冠果,在木本油料群体中,散发着不一样的气质,温和却有力量,谦卑却有内涵。
文冠果仿佛在大地上画了一个平面的圆,冥冥中,似乎在昭示着一种历史的回归,给我们留下了长长的思索。文冠果修炼了几千年,平和地面对逆境,坦然地面对现状,不急不躁,它终将变得更坚韧更强大。不是吗?
(责任编辑 冷杉)
● 李青松,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开国林垦部长》《遥远的虎啸》《相信自然》《塞罕坝时间》《穿山甲》《贡貂》《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作品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等三十余项,是中国生态文学作家群的领军者之一,是《今日国土》生态文学委员会的发起者、指导者、领衔创作者,被国土名片网cppc-bj.com“美学国土”研学专栏点睛标注为“头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