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点睛:富春山居
署书推特:乔杨、乔梁
国土名片网钤印:王子廬
原标题:白石山居
《当代人》杂志 2022年4期 作者:刘向东
1
白石山居,本来是涞源华中小镇的一组建筑,偏偏在我看来,它是小镇的代名词。
一个小小遇见,或许足以说明白石山居的诗意。
那是在白石山居采薇园,享过田园意趣,吃过晚饭,走在白石山的影子里,几个作家忽然受到萤火虫的列队迎接。
小家伙个个提着灯笼,一闪一闪,微弱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照亮了眼前的路。
有人问,萤火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忽东忽西,在寻找什么呢?
有人说,那是游子的灵魂,离开故乡太久了,东走走,西看看,找不到记忆中的家了。
其实谁都知道,萤火虫不过是虫子,只是无人做深入研究。
我以前写诗的时候,萤火虫被派上用场,从一种神秘过渡到另一种神秘。“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秋夕》诗,把秋夜的寂静,失意宫女的孤独写得淋漓尽致。“的历流光小,飘摇若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这是虞世南的《咏萤》诗,对这种发光小动物感到惊奇,寄兴吟咏,抒发了自己的遐想。
曾读到这样一首歌咏萤火虫的当代“南方童谣”,依我看不像歌谣,像是一首温暖、祥和的摇篮曲,这里不妨引来:
萤火虫,夜夜来 / 点着灯,结着彩 / 飞到外婆家里去 / 叫她来我家来做客
什么茶,桂花茶 / 什么菜,腊肉菜 / 今天又是团圆夜 / 千万莫在路上捱
萤火虫,夜夜来 / 飞过山,越过海 / 你给宝宝照个亮 / 莫叫宝宝又怕黑
什么路,光明路 / 什么鞋,温暖鞋 / 宝宝是个好孩子 / 一觉睡到东方白
在我还小的时候,萤火之夜,没有这样的摇篮曲,只是反复听爷爷讲那借助萤火虫读书的故事:那个孩子啊家里十分贫寒,晚上想读书没有灯油,夏天的时候啊,他便到外面抓来不少萤火虫,用纱袋装上,照明读书。“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讲着讲着,爷爷拐到《三字经》上去了,听不懂了。听懂了的,是萤火虫可以照明读书。我家没有纱,抓来萤火虫,装在洗净的墨水瓶里,结果什么也照不见。那时懵懂的我不知“囊萤照读”是个伪故事,只怪家里没有纱,让墨水瓶把萤火虫给闷死了。后来读法布尔的《昆虫记》,巧的是,他也做过借助萤火虫照亮儿的试验。我们来看看他的记录:“假设把一群萤火虫放在一起,彼此相近得几乎互相碰着,每只萤火虫都发光,这么一来,它的光通过反射似乎就会照亮旁边的萤火虫,从而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一只只虫子。可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许多光只是混乱也无法清晰地看出萤火虫的形状,这所有的光把萤火虫全都模模糊糊地混在一起了。”原来如此,不是我的墨水瓶子问题。可能古时贫寒人家的孩子出于对读书的强烈渴求,想到夜晚借助萤火虫照字,并做过试验,后来口口相传,把失败的试验传成经验了。
法布尔之后,只要是写到萤火虫的,但凡不是虚无缥缈,只要一动真的,谁也没能绕过法布尔。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昆虫记》卷十,《萤火虫》一文只是两个附记之一,约一万三千字,特此摘录一些经典的叙述——
它有六只短短的脚,而且非常清楚怎样使用这些脚,它是用碎步小跑的昆虫。雄性成虫像真正的甲虫一样,长着鞘翅,但雌虫没有得到上天的恩宠,享受不到飞跃的欢乐,终身保持着幼虫的形态。
……
萤火虫在吃猎物前,先给猎物注射一针麻醉药,使它失去知觉,就像人类奇妙的外科手术那样,在动手术前,先让病人麻醉而不感到痛苦……
螢火虫用它的工具反复轻轻敲打蜗牛的外膜,动作十分温和,好像是无害的接吻而不是蜇咬……
……
萤火虫的发光器官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前两节的宽带;另一部分是最后一节的两个斑点。只有雌萤成虫才有这两条宽带,这是最亮部分;未来的母亲为了庆祝婚礼,用最绚丽的装束打扮自己,点亮这副光彩照人的腰带,而幼虫则只有尾部的发光小点。绚丽多彩的灯光标志着雌萤已经羽化为成虫,交配期即将到来。羽化本应该使雌萤长出翅膀,使它飞翔,从而结束生理演化过程。但是雌萤没有翅膀,不能飞翔,它一直保持幼虫的卑俗形态,可它却一直点着这盏明亮的灯。
原来这才是萤火虫!
让法布尔始料不及的是,在他百年之后,由于农药等工业文明的猎杀,萤火虫已经难得一见了,这揭示着生物学意义上的一个危险信号,作为公认的环境指示物种,萤火虫的退场预示着生态危机的扩大化。
近在眼前的,是白石山下采薇园的萤火虫以及它赖以生存的蜗牛。
快来看看这些萤火虫吧。愿小小萤火虫,还有蜗牛,与我们相伴直到晚年。
2
从白石山居向南望去,高处是白石山峰,低处是长城,开车到长城,只需十分钟。
长城是中国人抵抗沙漠和草原游牧民族的艰苦而又伟大的军事防御工程。从公元前八世纪起,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若沙,使周王朝背靠沙漠草原但从事农耕的封国狼狈不堪,只好分别沿着自己的国界修筑长城。从北平到辽东半岛,是燕国长城;从北平到河套地区,是赵国长城;从河套到陇西高原,是秦国长城。公元前三世纪,六国归秦,匈奴扫平瀚海大漠,两大势力对峙。为了抵御匈奴南侵,秦王朝把断断续续的长城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防线,一千余年矗立在北疆。公元十世纪时,辽帝国向南扩张,取得了包括北平在内的幽燕十六州,进入长城之内,长城作为中国的北部防线一时丧失作用。后来金帝国和蒙古帝国兴起,塞北是他们的本土,长城已位于腹地,六百年间长城成为摆设,甚至显得碍事。到了十五世纪,汉人建立的明王朝把蒙古人赶回老家,但没有力量控制长城之外,只好再度乞灵于长城,有新建,有重筑,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留给我们现在仍然能够部分目睹的万里长城。明王朝覆亡,代替它的是来自东北的满族民族,不光带着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做嫁妆,又逐渐将蒙古、新疆等归入版图,长城再度位于腹地,最终丧失其国防价值。
白石山的长城是明长城,附近还有更老的赵长城,有人猜测是代王的院墙,也说不定。
长城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另当别论。我要说的是,白石山居在长城之外,尽管近在咫尺,却别有历史含义。当年修长城的人哪里去了?他们拥有江山,却又两手空空,他们因长城而死,生命便有了永恒的特征。他们不比我们,他们修长城当作院墙,我们把长城看作风景,在长城之外。
白石山长城如驰如奔,在苍苍茫茫的山脉之上,密集的敌楼群,数十步或百步,最远不过二百步,便是一座,两台相应,左右相救。
我,宛如当年戍边换岗的士卒,越爬越高。归来有梦,长城内外,千家灯火,万户酣梦。往上看则是浮云,是一轮将满未满之月,凛凛冷冷。在苍凉肃穆的情调中,远处依稀可辨的烽火台,如一座座熄灭多年的土高炉,在呼呼的山风里,在范仲淹那支哀伤痛绝的悲歌中。
忽然想起大思想家伏尔泰曾经说:“中国在我们基督纪元之前二百年,就建筑了长城,但是它并没有挡住鞑靼人的入侵。中国的长城是恐惧的纪念碑,埃及的金字塔是空虚和迷信的纪念碑。它们证明的是这个民族的极大耐力,而不是卓越才智。”我曾深以为是。而今看来,任何思想,都是事后的思想,再大的思想家也不例外。回到真实的处境中,中国在成为拥有上千万平方公里国土的大国之前,分封制小国是一定要垒院墙的,防御不说,单是为了各自的特权,也是一定要垒院墙的。像长城一样的石头墙,不光中国有,据我所知,英国也有,叫“障墙”,捷克也有,叫“饿长城”。在捷克,在布拉格,汉学博士、翻译马丁在查理桥上手指不远处一个山丘对我显摆说:“看,长城,我们捷克也有长城,饿长城。”我一时蒙了,什么?布拉格有长城?看我没反应过来,马丁再次指了那山丘说:“看,在那儿,饿长城。”我看见了,长城,真的是长城,在青草之上绿树之下,黑乎乎,像一只小小的尺蠖。据说,那是查理国王令一群饥饿的流浪汉修筑的,因为他听说中国修筑了长城。
面对长城,推敲沉默,一叹:
长城啊 / 一面老墙 / 方块字垒起来的史诗一行。
长长的长长的荣耀的挽歌,长长的长长的悲壮的绝唱。
我们看长城 / 不!我们望——
尘埃零落了 / 青山不老 / 长城长 / 长城生长。
鸟语可以破译 / 而长城这个长句子 / 只有它自己才能拥有它自己的口吻与梦想。
曾是怎样有力的手 / 把长城指出 / 又是如何不屈的意志 / 调动了一代又一代的激情与力量。
一砖一石靠梦想养育 / 一个梦想养育了 / 另一个梦想。
长城起伏 / 白昼把日子带回黑夜 / 历史又总是在更高的风中 / 迎接无法抗御之光。
长城长 / 长城生长 / 长城 / 在怎样的血肉上才能生长?
3
白石山是一定要写的,没有白石山,何来白石山居。
真要写写白石山了,才发现走马观花,缺少细节支撑。
从上山的缆车上,见满山针阔叶混交林,独自成片的,是松树,桦树,栎树,椴树,留待行家专门去研究;导游说林中有各种飞禽走兽,树下有大蘑菇,大到一个蘑菇就有八斤,留待以后去看虚实;我知道山上有美,有不完美的完美,留给看官亲自去看。
只写一种动物一种植物吧。
写一只蝴蝶,那是神灵,离地三尺。
那是我们在白石山腰森林里遇见的雨后的一只蝴蝶,同行梦瑶可证。
你從哪里来,我的朋友,一只蝴蝶,在山上等我。
看它翩翩而来,担心一阵风把它吹歪了,伤了翅膀。
哦女神!请倾听这些不成调的小曲,由甜蜜的强制和亲切的回忆拧成,
请原谅你的隐秘甚至要唱给你本人柔若软贝的耳朵:
我无疑今天梦见,抑或就是醒着亲眼见到生翼的灵神?
我一无所思地漫步在林中,突然,因吃惊而晕眩,
看到两只美丽的生灵,并排卧在草莽最深处,顶上窸窣的树叶和颤动的花朵,还有山溪一条,几乎难以察觉:
在屏声、草根清凉的花卉中,或芳眼惺忪,天蓝,银白,和含苞的紫红,
他们在草圃中呼吸均匀;
他们交相拥抱,还有他的翅翼也连理;
他们的嘴唇并未触接,但也没道别,
仿佛为手感轻柔的睡眼分开,
并依然想要超越已有的吻数,
在晨旦时爱神那温柔的眼晖中:
那生翼的男孩我认得出;
可你呀是何人,哦快活又快活的白鸽?
他忠实的灵神!
此为济慈《灵神颂》第一节,其中也有一只蝴蝶。在我看来,蝴蝶那“鲜艳的双翼”指语言,是灵魂借以“托”其自身的媒介,生翼的灵魂翩翩然脱壳而去,悄若无声地飞翔于太虚之中,这样的灵魂是想象,也是心象。
想到早年一伙人谈论蝴蝶,令画家画,未果,一小女子,从不画画,却说会画蝴蝶,只是不便当众。私下问如何画,说是如此这般,把五颜六色涂在下身,坐在宣纸上……这事儿被老贾听说了,写进了《废都》。
庄生晓梦迷蝴蝶,我也迷,曾感发出一首《化蝶》。管它别人怎么看呢,反正我自己挺感动的——
蝶因心动而动 / 翩翩复翩翩 / 脉脉情人全是庄周
而不是谁都能脱胎换骨 / 千年等一回 / 任二胡独奏,提琴协奏
谛听到白头 / 两只蝶儿落下来 / 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由此在白石山上见一只蝴蝶蓦然出现,一阵心慌。
另一只在哪儿?
下白石山,恍惚见山脚有杜鹃,不敢确定。回家通过微信找白石山居立娟经理证实,她说有啊,春天满山都是,还发来杜鹃花的视频,如火如荼。
这又让我想起一段往事。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爸爸病了,无精打采。年三十下午,我去单位值班,见花房杜鹃,想到那是爸爸最喜欢的花,便苦口婆心借回好大一盆,气喘吁吁抱上四楼。一向因房间狭小不支持养花的妈妈,也神采飞扬,忙着腾屋子,边干边说:“这花是为你爸爸借来的,这回你爸爸的病该好了。”那是一盆多年生紫杜鹃,足有上千花朵,多数含苞待放,刚刚绽开三分之一,映得满屋春色盈盈,生机盎然。爸爸对花而坐,如醉如痴,吩咐我去借相机,买胶卷,留下那美丽的日子。而后一个多月,爸爸伴杜鹃而食,伴杜鹃而饮,伴杜鹃而眠,没病了。
杜鹃花有四百多个品种,分红紫黄白诸色。从照片上看,白石山上的杜鹃花是红色的,名映山红,东北人叫它满山红,山西人叫它王金子,有的地方叫它兰金子,白居易的诗里叫它山石榴,在朝鲜则名金达莱。
杜鹃花生长在阴岭偏阳的山坡上,日出便照见它,中午又不暴晒,属丛生灌木,绝少孤枝,更不独处,哪里生长它便是一片,往往从山脚铺到山顶。
李白有诗曰:“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见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那是在巴蜀,按白石山纬度和海拔,应该开在谷雨之后。
杜鹃花开的时候,树木鹅黄新芽,蒿草竟生,千丛万丛花儿,似霞光从山顶流下来,如火焰从山脚向上燃,青松扶摇其上,嫩绿融于四周,山鸟婉转其间,让人顿悟什么叫春深似海。在那种境界里,真是千愁尽释,万虑皆消,心上生出无尽遐想,无限憧憬,感到世界可爱,人生美丽,生命充满希望。
4
以白石山居为中心,四下走走,到处都是风光,都是人文,在我看来,正是那些看上去有一点儿距离的东西,才构成了审美。
沿水向东,用不了多远,就见精彩。
小时候读到诗人赵日升写于1957年的一首诗,叫做《拒马河,靠山坡》,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
河里流的金银水,人们过的好生活。
从此记住了靠山坡的拒马河。
关于拒马河,《水经注》有记:“拒马河出代郡广昌县涞山。涞源曾名广昌县隶代郡,涞山一山分七峰,又名‘七山。《广昌县志》中说拒马河源,在县城南半里,出七山下。拒马河古称涞水,约在汉时,改称‘巨马,有水大流急如巨马奔腾之意。后渐写作‘拒马,相传曾因拒石勒之马南下。无论‘巨马‘拒马,均言其水势之大。”
或许不光是水势大,还因为清凉。边塞诗中写幽燕之河,统称“强水”,有“水寒伤马骨”之句。
拒马河古称涞水,遗迹尚在。在涞源县沿河而下,就到了涞水县。
说来也快,有三十多年了吧,春夏之交,我们一帮河北师大的同学,坐火车去涞水寻找“香雪”——铁凝成名小说《哦,香雪》里的主人公,疯子一样,边走边喊:“香雪你在哪儿?”见到小姑娘就追,追着喊:“哦,香雪!”喊得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心里发毛,脚步飞快,以为跟着一帮神经病。香雪没有找到,倒是到百里峡里转了一圈儿,到拒马河边走一回。
那时的拒马河,正如铁凝后来在散文《河之女》中描述的那样,是―条野河,一条散漫的河,多弯的河。每过一个弯,眼前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鹅卵石滩,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让河水变作无数条涓涓细流,绕石而过,或漫石而过;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衬,本来明澄的河水忽而变得艳蓝,宛若一河颜色正在书写沙滩。让人流连忘返的最是那石头,零零星星的大石头间,小石头挤在一起,若鸟卵,像是要孵化鸟儿。忽然有水鸟从中飞起,那鸟,多是蓝色的,也有白色的,飞走了,贴着山崖而去,又忽然飞回来,叼着虫子。蓝色的水鸟站在石头上颠尾巴,颠、颠、颠,太好看了,你很难把它看成一只鸟,而是一小块跃动的蓝天。而那些白色的鸟,要安静得多,偏偏要站在黑白相间的雪浪石上,并不像白云,像是寻找奇石的人,随手在黑石头上放置一小块白石头。
前些年采风,恰巧就住在拒马河边,忽然想起大画家铁扬先生多次来过这里,画拒马河,写拒马河。他老人家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些画,叫做“玉米地系列”,画面上,有的是几个女孩风一样钻进玉米地,撒着欢儿地把衣服向天上扔,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玉米地里闪烁,而隐隐约约的女孩们,一身精光,精光的身影和玉米的秸秆交织互动,澎湃着年轻的绿色的血液;有的正往河里跑,或腾身一跃,往水里扎……
原来我以为,这不过是画家的想象力,或是幻象,谁知那是记忆,是一种生存状态。恰巧那时我随身携带着铁扬先生的散文集《母亲的大碗》,在拒马河边打开,看其中《河里没规矩》,活灵活现,试着稍微改编一下,分一下镜头,就是微电影脚本。 画家用模特儿作为对构思的补充,但模特儿能做出的必定有限。
“玉米地系列”里的一切,是在调动画家的想象和记忆,玉米地里的下河者才那么壮丽、灿烂。
合上书,蓦然感觉有些可惜,眼前的拒马河,不再是完完全全的野河了,不再那么散漫了。先生所记述的,我所梦想的,在而今游人如织的拒马河边,有的已经成为过去,要想重现,除非真的拍一部电影。
注视时间,时间若水。
盯得久了,水中那些白得透明的石头,像是透明的孩子在河里洗澡,阳光穿过他们的身体,没有阴影。
回想拒马河,得这样的句子:
在群山的影子下面 / 拒马河边,边走边唱 / 接近今生最初的梦境
哦 / 水色天光,一川石响 / 比清亮更清亮,比美还美
当你远去 / 我要来送你,带上我的骨头 / 到唢呐的尽头
从白石山居往西北走,是空中草原,半个多小时车程。
所谓空中草原,实为亚高山草甸,在白石山居周边山上随处可见。
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出诗的地方。我曾经这样写它:
春来草色一万里 / 万里之外是我的草原 / 草木一秋 / 听天由命
要有一株苜蓿 / 要有一只蜜蜂 / 有蜂嘤的神圣与宁静 / 没有阴影
要有一双更大的翅膀 / 为风而生 / 要有一个小小的精灵 / 直指虞美人的花心
要有一匹小马,雪白 / 或者火红。让它吃奶 / 一仰脖儿就学会了吃草 / 草儿青青
而草 / 一棵都不能少 / 哪怕少一棵断肠草 / 天地也将失去平衡
我也曾在那里与诗友大解说草:
起风了 / 风把草原吹过来
还记得背水滩上那些草吗 / 那些离群索居的杂草 / 因为长在石缝里 / 侥幸躲过了驴唇马嘴
我记得,我说过 / 风把它们摁倒在地 / 但并不要它们的命
还记得大先生的野草吗 / 在这只有野草的草甸子 / 记得,记得
当我们沉默 / 我们充实 / 当我们张嘴 / 我们空虚
又起风了 / 风把草原吹过去
更值得一说的,是空中草原的雪绒花。到底是哪位仙人路过此处,把随身携带的花种撒在这儿,创造了这奇迹,这天国的花园?
心怀白石山居,再看雪绒花,更像是一个喻体。
(劉向东,一级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白纸黑字》《诗与思》《沉默集》《读诗记》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精华·诗歌卷》《新诗百年百首》等两百多个选本,被翻译成多国文字。)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