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酒
饮酒赋诗,一直是件十分雅致的事。李白在一篇文章里,就谈到了诗和酒的这种浪漫邂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摆开筵席,坐在花间,飞杯换盏,酣醉月下。酒,恰到好处,写诗作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李白倡议,“不有佳作,何申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春夜宴桃李园序》)
酒为诗之媒,诗为酒之兴。可见,酒对文人雅士的重要。
相传,一个名叫仪狄的人酿出了中国第一杯酒。酒成之后,进献给大禹,大禹喝后,感觉畅美不可言。于是感慨道,“后世必有饮酒而亡国者。”(《战国策·魏策二》)后世必定有喝酒把国家给喝没的。大禹的预言一点没错。夏、商末期,桀、纣都大造酒池肉林,最终导致帝国的覆灭。酒,不约而同地成了亡国的催化剂。
周朝初年,周公颁布了我国最早的一部禁酒令——《酒诰》,告诫诸侯勿饮酒,祭祀除外。然而,一纸禁令并没有阻挡酒的流行。
《诗经·小雅·宾之初筵》生动地展现了周朝的无酒不欢。“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好酒既成,饮酒很谐美。钟鼓等音乐设施都摆好了,大家举杯相敬,一杯复一杯。等到酒的作用完全发挥,人们的行为,便突破了礼的界限。醉了之后,“舍其坐迁,屡舞僊僊”。宾客们不再遵守坐礼,摇摇晃晃,像跳舞的神仙。
孔子是一个十分爱美食的人。《论语·乡党》详细记载了孔子的饮食习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饭食要尽可能精,鱼肉要切得尽可能细。食品“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吃饭不仅讲究色香味俱佳,烹饪也要求恰到好处。今天日本人吃饭,量不求多,但须雅致。这点小资味道,想必受益于孔子不少。
唯独对于酒,孔子的要求很简单,“唯酒无量,不及乱”。没有限量,可以尽情畅饮。只是对于盛酒的“觚”,孔子很在意。觚,腹部和足部都有棱角。当时人们只重酒,不重杯,觚已经有些走样了。《雍也篇》记载,有一天,孔子端着酒杯,很感伤地说:“觚不觚,觚哉!觚哉!”酒杯不像酒杯,酒杯啊,酒杯。此时的孔夫子,像是在感慨酒杯,又像是在感慨自己。一个多好的酒杯,盛满了美酒,却生在一个无人会品酒的时代,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悲哀。
汉代“独尊儒术”后,孔子华丽转身,或者说,“被”华丽转身。孔子从一个情感细腻的理想主义者,成了让人仰慕的圣人。关于孔子,关于酒,也便有了很多的传说。这时的孔子不再挑剔饮食,不再追求量少而雅致。孔子在饮食方面也显示出了领袖风范。饮酒上,人们开始琢磨“唯酒无量”的“量”,究竟是多大量。研究结果是,“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也就是说文王的酒量是一千钟,而孔子可以喝掉一百觚的酒。
在此,我们不能不佩服国人的推理能力。“唯酒无量”之所以成了“百觚”之量,是因为大家相信,孔圣人,无所不圣,胃也得是大胃王级别。就像孔融在《难曹公表制禁酒书》里,吹嘘祖先时所说:“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尧能喝,孔子也能喝,否则就不能封王成圣。喝酒的量和读书的量一样,是衡量孔子是否能成圣的关键。
王充是个例外,他在一片盲目吹捧中,保留了一份难得的真诚。他在《论衡》里写道,“饮酒有法,胸腹小大,与人均等,饮酒用千钟,用肴宜尽百牛,百觚则宜用十羊。夫以千钟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体,不能及防风、长狄。以短小之身,饮食众多,是缺文王之广,贬孔子之崇也”。孔子如果真能喝百觚,他的胸腔当如野人一般大。这种传说,对孔子是明褒实贬。王充算是说了一句实在话。
关于孔子的传说,大多如他能豪饮一般荒诞。孔子死后,诸多儒家书籍将一些非人类能办到的事情,通通归结到了这位生前十分恓惶的孔夫子身上。出签算卦,未卜先知,孔子无一不能。甚至有儒书感慨,“夏禹不死也,而仲尼又知之,安知仲尼不皆密修其道”(《抱朴子内篇·辨向》)。孔子甚至知道夏禹到春秋时期,还没有去世,就秘密修起了夏禹的大道。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当每个人都宣称知道真相,真相往往成了奢侈品。当每个人都宣称了解孔子,孔子反而成了历史上最寂寞的人。
孔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一定要弄清楚孔子和酒,重回《论语》,也许更有意义。对于饮酒,孔子坦诚地说:“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免,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子罕篇》)
这句话,对理解真实的孔子十分重要。结合孔子的经历,我尝试着将其翻译如下:政治理想不被君主接纳,出外服侍公卿的理想无由实现。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只有一个残疾的长兄在,又到哪里享受回家孝敬父兄的快乐?埋葬母亲时,连父亲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丧事怎能不是勉强为之。理想高崇,却没有机会为君主尽忠;一生宣讲仁德,却无机会为父母尽孝。除了喝酒,还能做些什么呢?不得已而醉,“为酒所困”,这是孔子对自己的人生定位。
什么是为酒所困?我愿意这样理解。人忧伤时,就让自己困在酒里吧。让温热的酒,慢慢入喉,来治疗心中的烦闷和忧愁。独自一人时,就端起酒杯吧。在无人理解的寂寞中,酒往往成了唯一的知音。在酒中,可以暂时忘记伤心事,不必计较“今夕是何年”。世间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不痛快,都随着一点略带痛感的酒,消散了。
有一种文艺理论认为,纯粹的苦难不是悲剧,只有面对苦难,敢于抗争并失败了,才是悲剧。如果这种理论是真的话,那么孔子的这种“为酒所困”,实在有种悲剧的意味。孔子时代,强国欺辱弱国,战乱不已,百姓安全毫无保障。在这种情境下,“孔子自东至西,自南至北,匍匐救之”(《韩诗外传》),却又无一点效果。在生命之烛即将燃尽时,黑暗还是黑暗。《约翰福音》里耶稣说,“光来到世间,而人们宁爱黑暗,而不爱光”,孔子如果听见耶稣这句话,一定会端着酒杯,频频点头。
社会黑暗,人如蝼蚁。有心救国,苦无门路。这种复杂的无力感,哪一个时代的人没有呢?在孔子身上,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放弃理想,学会麻木吗?为理想所困,继续挣扎吗?每个人都会去思考这个人生之间。无疑,生在一个黑暗的时代,越有志向的人,越容易咀嚼到生命的苦味。
孔子的不同在于,孔子的生命历程,有苦味,但并不苦情。他永远都有一群学生相伴。所以,即便是在险恶的旅途,遭到司马向魋的追杀,遭到匡人的围捕,孔子仍然“游乎缁帷之林,休坐杏坛之上”,听“弟子读书”,自己“弦歌鼓琴”(《庄子·渔父》)。在困境中,快乐不改,宋儒称这种境界为“孔颜乐处”。
一个人领会到了“孔颜乐处”,所谓的人生悲剧也就不会显得那么悲凉。在困境中,也就不会放肆感情,任由感性主宰自己。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即便无限量地喝酒,仍可“不及乱”。可以听到,厄于陈蔡,孔子和乐的琴瑟之声依然不绝于耳。酒和歌,能够帮助孔子调理身心,看淡命运的无情。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经历过那么多风霜,孔子能活到73岁的高寿,和孔子有节制的放松,是分不开的。
这是孔子的养生本领。事实上,孔子对于包括喝酒在内的事情,一直保持着这种淡定和从容。《论语》记载,在外买的酒、街上买的肉,孔子不吃。即使没有好酒,没有好饭,孔子枕着胳膊睡一觉,也会觉得很快乐。与乡人饮酒,拄杖的老人先迈出房门,孔子才会走出来。《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中的“载号载呶”(有的号叫,有的嚷)的酒后丑态,孔子从来都没有过。孔子的饮酒方式,深深地影响了国人。小酌不醉,最好是达到微醺的境界。酒后失态,借酒撒疯,从来为文人雅士所鄙视。可以说,周公使酒具有了宗教价值,而孔子赋予了酒以人文气息。
关于酒,白居易的一首小诗很能打动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一个黄昏的傍晚,天空阴霾,几个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着新制的酒,边说边笑。很寒冷,也很温暖。
我相信,在飘着雪花的夜晚,在曲阜,在孔子居住的阙里,或在周游的路上,心情不好时的孔子一定邀请过颜回、子路,“能饮一杯无”?此时,时间似乎融化了,烦恼似乎静止了,耳边只有沙沙的雪花落地的声音。
不为酒困,让酒服从于和谐的内心。虽然生活有困难,理想有挫折,但心中没有悲情,没有顾影自怜。借着一点点酒力,笑对冬风,笑对四季无常,也笑对这个颠倒的人间。
能饮一杯无?翻阅《论语》,你难道没有听到孔子真诚的邀请?
(选自《孔二先生——孔子的平凡世界》/李中华 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7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