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名片】任继昉 向和平:“和”文明起源考语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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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明起源考语音篇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5期 

 

任继昉 向和平

摘要:从语源学、音韵学、文化学的角度推本穷源,“和”文明的起源应始于古人见到众多可以饱腹的禾谷而惊叹的“夥”;久而久之,定名为“禾”;因为“求禾”而有“ ”;禾谷丰收,人们会认为是求禾行为得到了上天的回应,因而产生了“应和”义的“和”;又因“禾以其调和人之性命”,“其米多而沃,食之者强”,从而抽象出“调和”义的“龢”。金文“龢”的“由乐声之谐和始能引出调义,由乐声之共鸣始能引伸出相譍义”,则由甲骨文“求禾”的物质层面提升到了精神层面,产生了质的飞跃。

关键词:和; ;禾;夥

中图分类号:H1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5?0213?04

在厘清了“禾→和”的源流关系之后,我们也就可以进一步推本穷源、寻根究底了:如果说“和”从“禾”而来,那么,“禾”又从何而来?要解答这最终的词源问题,需要借助音韵学、文化学知识加以论证。“禾、和”二字同音,古今一致,无需多论。就它们的上古语音来说,二字都属于“匣”母、“歌”韵。清代著名学者王念孙作有《释大》,专门解释有“大”义的字176个,依上古声母“见、溪、群、疑、影、喻、晓、匣”区分为8篇,其中的第8篇属于“匣”母,是王国维从初稿中辑录的,其中有:

宏,大也。转之为“夏”。《方言》曰:“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而爱伟之谓之‘夏。”《诗》曰:“肆于时夏。”又转之为“洪”。《尔雅》曰:“宏、夏、洪,大也。”又转之为“夥”……。《史记·陈涉世家》:“楚人谓多为‘夥。”《方言》曰:“凡物盛而多,齐宋之郊、楚魏之际曰‘夥(音‘祸)。……”《说文》曰:“?,齐谓‘多为‘?。”①

这里所说的“夥”(huǒ),上古音属于“晓”母、“歌”韵②,与“禾、和”二字声母相近,语言学上称为“旁纽”;韵部相同,语言学上称为“叠韵”。我们来看这个“夥”:

《史记·陈涉世家》:“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司马贞索隐:“服虔云:‘楚人谓多为夥。按:又言‘颐者,助声之辞也。谓涉为王,宫殿帷帐,庶物夥多,惊而伟之,故称‘夥颐也。”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三:“案:夥颐,惊羡之声。今吴楚惊羡人势曰‘夥颐;谦退不敢当美名厚福,亦曰‘夥颐。”《汉书·陈胜传》:“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涉之为王沉沉者!”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夥,吴楚发语惊大之辞,亦见于今。”清·刘淇《助字辨略》卷三:“夥,惊叹辞也。”[1]符定一《联绵字典·夕部》“夥颐”条:“《汉书·陈涉传》省‘颐字,盖‘夥颐者,惊叹之声,并有声无字。‘夥之余声,便是‘颐,故《汉书》省去也。”[2]这就好像现代人表示惊讶或赞叹的“嚯!”“嚇(吓,hè)!”“喝!”崔璇《在区委会里》:“我一看,嚯,满屋子黑压压的一片人。”[1](542)鲁迅《彷徨·祝福》:“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沙汀《代理县长》:“吓,这才好看哩!”[1](533)华山《鸡毛信》:“喝!村子里到处好忙。”[1](415)

由此可见,“夥(颐)”是表示惊奇、羡慕的叹词。原始人在采集、渔猎等劳动中,免不了有喜怒哀乐之情要宣泄,发之为声,以为表达;或者为了协调共同的动作,也要通过声音来交流感情。《吕氏春秋·淫 辞》:“今举大木者,前呼‘舆謣(xū),后亦应之。”

高诱注:“‘舆謣或作‘邪(yá)謣。前人倡,后人和,举重劝力之歌声也。”陈奇猷校释:“许维遹曰:《文子·微明篇》‘舆謣作‘邪许,《淮南》同,他籍或作‘邪所,并声近而义同。今北方共著力于一事者犹有劝力之歌。奇猷案:劝力之歌,今谓之‘劳动号子,全国各地皆有之,不限于北方也。”[3]汉语中“吁” “芋”等词的产生,就是因惊叹而成词的一个典型例子:

《说文》卷一下《艹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从艹,‘于声。”丁福保按:“慧琳《音义》五十八卷一页引作:‘大叶实根惊人者也,故谓之芋。蜀多此物,可食。其本(系‘大之误)者谓之蹲鸱。”徐锴系传:“‘芋犹言‘吁也。‘吁,惊词,故曰‘骇人,谓之‘芋。芋状如蹲鸱,故骇人。”段玉裁注:“《口部》曰:‘吁,惊也。《毛传》曰:‘訏,大也。凡‘于声字多训‘大。芋之为物,叶大根实,二者皆堪骇人,故谓之‘芋。”[4]桂馥义证:“‘大叶云云者,本书:‘于,於也。‘吁,惊语也。……芋骇人,即‘吁意。《广雅》:‘芋,大也。《诗》‘君子攸芋,《传》云:‘芋,大也。‘訏谟定命,《传》云:‘訏,大也。‘川泽訏訏,《传》云:‘訏訏,大也。《方言》:‘芋,大也;訏,大也。《注》云:‘芋犹訏也。《一切经音义·四·声类》:‘大叶著根之菜,见之惊人,故曰芋。”[4](1479)《广雅·释草》:“蕖,芋也。”王念孙疏证引《说文》及徐锴《系传》证之,曰:“则芋之为名,即是惊异其大。”[5]

如果说,许慎等人断言“芋”得名于感叹词“吁”还只是出于猜测的话,我们再看一个类似的具体事例。

世界人类学家发现了一个尚处于旧石器时代生产水平的原始部落——菲律宾棉兰老岛的塔桑代人。他们没有金属,甚至没有磨制的石器,只使用树枝作为劳动工具。有人描述了当地土人——比兰根和巴拉彦挖掘薯芋的劳动场面:

三人又攀上山坡,寻找“比京”(biking,即野生薯芋)。挥动砍刀,嗖嗖几下,就削成了二根尖尖的掘棒;然后,男人们便提着挖土的掘棒,在山坡上巡行,找寻带心形叶子的薯藤。

比兰根花了半小时功夫,找到了一棵结着茁壮块根的薯蔓。他和巴拉彦轮流挖掘,干得很快,把薯芋从土中挖了出来。巴拉彦一边挖,一边唱着一支“比京”之歌,表达寻到食物的感激之情,并向植物致 谢。[6]

诗歌自然是晚于语言而产生的。现代原始部落的人在挖掘薯芋时尚且如此喜悦、感激,并以歌声表达感情;生活在百万年前、生产工具更为落后的原始人在挖掘薯芋时又是如何欣喜若狂,感叹之声脱口而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7]。

“于、訏、芋”与“禾、和”的上古音声母都属于“匣”母,二字双声;它们韵部相近,在语言学上称为“通转”③;而“吁”以“于”为声旁,本应与“于”同音,但却不属“匣”母而正好与“夥”同属于“晓”母,二字上古双声,这恰恰证明了“吁”与“夥”历史上有同源关系。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禾”的来源,应是表示感叹的“夥”之类。原始人见到众多的谷物,不由惊喜地叫道:“夥!(多啊)”这种情况一再重演,久而久之,“夥”的感叹声逐渐固定下来,“禾”的名称由此产生了。

现在,我们可以对“和”的源头作一番穷尽性地清理了:古人见到众多可以饱腹的禾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齐声惊叹:“夥!”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定名为“禾”。再把文字篇中“因为‘求禾而有‘ ;禾谷丰收,人们会认为是求禾行为得到了上天的回应,因而产生了‘应和义的‘和概念;又因‘禾以其调和人之性命,‘其米多而沃,食之者强,从而抽象出‘调和义的‘龢”概念来”的证明联系起来看,“和”的语音、文字来源及其形成的完整过程为:

“夥”(惊叹禾谷之众多)→“禾”(禾谷)→“ ”

“龢”(调和)

(求禾)→“和”(应和)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龢”是从人脑中的概念、口头语言的词汇这一角度来说的。至于其文字字形所反映的问题,则在下面将要论述。

前面,我们采用溯源式方法,逆流而上,探明了“和”观念的源头。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采取沿流式方法,顺流而下,接着探讨“和”观念在产生、形成之后,又是如何发展、演变的。

从概念的角度来看,“调和”这一意义毕竟较为抽象,在初民时代难以造出相应的字形来。好在人类在不断地进步,社会在持续地前进,由单纯的物质层面向复杂的精神层面升华,由单一的物质享受向高级的精神享受发展。在口腹之欲满足之后,精神需求也在不断增加。于是,跳舞、唱歌、奏乐应运而生,舞蹈、歌曲、音乐等精神产品随之产生。

《礼记》卷十四《月令第六》:“孟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数八。”郑玄注:“谓乐器之声也。……春气和则角声调。”孔颖达疏:“其春时之音,为当于角,取象木之声。不云‘其声角,而云‘其音者,单出曰‘声,杂比曰‘音,音则乐曲也。以春时调和,乐以角为主,故云‘其音角。……恐是他物之声,故云‘乐器也。但角是扣木之声,但作乐器之体,象此扣木之声。”[8]又《礼记》卷三十七《乐记第十九》:“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郑玄注:“宫、商、角、徵、羽,杂比曰‘音,单出曰‘声。……乐之器,弹其宫则众宫应,然不足乐,是以变之使杂也。《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春秋传》曰:‘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方,犹文章也。……干,盾也;戚,斧也,武舞所执也。羽,翟羽也;旄,旄牛尾也,文舞所执。《周礼》:‘舞师、乐师掌教舞,有兵舞,有干舞,有羽舞,有旄舞。《诗》曰:‘左手执籥,右手秉翟。”孔颖达疏:“‘变成方,谓之音者,‘方谓文章。声既变转,和合次序,成就文章,谓之‘音也。音则今之歌曲也。‘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者,言以乐器次比音之歌曲,而乐器播之,并及干戚、羽旄,鼓而舞之,乃‘谓之乐也。是乐之所起,由人心而生也。……言‘声者,是宫、商、角、徵、羽也。极浊者为宫,极清者为羽,五声以清浊相次。云‘杂比曰音者,谓宫、商、角、徵、羽清浊相杂和比谓之‘音。云‘单出曰声者,五声之内,唯单有一声,无馀声相杂,是‘单出曰声也。然则初发口单者谓之‘声,众声和合成章谓之‘音,金石、干戚、羽旄谓之‘乐,则声为初,音为中,乐为末也。所以唯举‘音者,举中见上、下矣。……‘弹其宫则众宫应,然不足乐者,明直唯一声不足可为乐,故须变之使杂也。……同声虽相应,不得为乐;必有异声相应,乃得为乐耳。……案《春秋》昭二十年《左传》:‘[齐景]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言琴瑟专一,唯有一声,不得成乐故也。……凡画者,青黄相杂分布,得成文章。言音清浊上下分布次序,得成音曲也,似画者文章,故云‘方,犹文章也。”④《毛诗诂训传·关雎》:“情发於声,声成文谓之音。”孔颖达疏:“《乐记》注:‘杂比曰音,单出曰声。《记》又云:‘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则声、音、乐三者不同矣。以声变乃成音,音和乃成乐,故别为三名。对文则别,散则可以通。”[8](270)

由上引文献所论音乐来看,“声、音、乐三者不同”:“初发口单[出]者谓之‘声,众声和合成章谓之‘音,金石、干戚、羽旄谓之‘乐,则声为初,音为中,乐为末”,说明了声、音、乐三个阶段由低而高、循序渐进的过程:“初发口单出者”只能叫做“声”,只有“众声和合成章”才能称为“音”,就是各种乐器互相配合、和谐互奏才能成为“乐”。而且,“同声虽相应,不得为乐;必有异声相应,乃得为乐耳”,各种乐器在音质、音阶(宫、商、角、徵、羽)、音色等方面有着种种不同,存在形形色色的差异,发出的声音才能和谐悦耳。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龢言》:“《说文》‘和、龢异字,‘和在《口部》,曰‘相譍也。从口,禾声。‘龢在《龠部》,曰‘调也,从龠禾声,读与和同。是许以‘唱和为‘和,以‘调和为‘龢。然古《经》《传》中二者实通用无别,今则‘龢废而‘和行,盖‘龢、和本古今字,许(慎)特强为之别耳。卜辞有‘龢字,文曰‘贞甲龢眔唐,(前二卷四五葉二片)罗⑤释‘龢,谓‘从龠省是矣。……‘龢之本义必当为乐器,由乐声之谐和始能引出‘调义,由乐声之共鸣始能引伸出‘相譍义,亦由‘樂字之本为琴(罗说‘象絃附木上,其加白者乃象调絃之器,案即琴矣。)乃引伸而为音乐之‘樂与和乐之‘樂也。引伸之义行而本义转废,后人只知有音乐和乐之‘樂,而不知有琴絃之象,亦仅知有调和应和之‘和而不知‘龢之为何物矣。然龢固乐器名也。《尔雅》云:‘大笙谓之巢,小者谓之和。(《说文》笙字下亦引此。)此即‘龢之本义矣。当以‘龢为正字,‘和乃后起字。字之从‘龠,正表示其为笙,故此亦正可为互证。盖由‘龠可以知‘龢,由‘龢亦可以返知‘龠也。”[9]从着眼于字形的文字学角度来看,这个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但从着眼于语音和语义之关系的语源学角度来看,这个观点只反映了“和”之源流发展的一个阶段,而这个阶段只是“和”的流而不是源。这是因为,文字只有几千年的历史,而语言的历史却多达数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7](206)

甲骨文的“求禾”等记录,反映的尚为人们生存的最低限度的要求:吃饱肚子。《说文解字》的“得时之中和”以及徐锴系传的“为辛则咸矣,疑咸则甘矣。举而食之,莫此者宜矣,故曰‘和易”等说法,则反映了人们已经有了一个更高层次的要求:不仅仅是填饱肚子,“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庄子·马蹄》),还应该五味调和,满足口味的的需求。这是“和”观念的初次提升,但仍在物质层面。而金文“龢”的“由乐声之谐和始能引出调义,由乐声之共鸣始能引伸出相譍义”,则由物质层面提升到了精神层面,产生了质的飞跃。

注释:

① 王念孙:《释大·第八》第一页,收于罗振玉:《高邮王氏遗书》,上虞罗氏辑本。

② 汉字古音依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③ 如“吾-我”,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6页。

④ 见阮元:《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527页上-下栏。《尔雅注疏》卷五《释乐第七》“宫谓之重,商谓之敏,角谓之经,徵谓之迭,羽谓之柳”疏:“案郑玄注《乐记》云:‘杂比曰音,谓宫、商、角、徵、羽清浊相杂和比谓之音。‘单出曰声,谓五声之内唯单有一声,更无馀声相杂也。然则初发口单出者谓之声,众声和合成章谓之音,金、石、干、戚、羽、旄谓之乐,则声为初,音为中,乐为末。此云五音者,举中而言也。”见邢昺:《尔雅注疏》,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601页中栏。“初发口单出者谓之‘声”,较“初发口单者谓之‘声”为胜。

⑤ 指罗振玉。

参考文献:

[1] 罗竹风. 汉语大词典(第3卷)[M]. 上海: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1989: 1190?1191.

[2] 符定一. 联绵字典(丑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1954: 279? 280.

[3] 陈奇猷. 吕氏春秋新校释[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61: 840.

[4] 丁福保. 说文解字诂林[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8: 1478.

[5] 徐复. 广雅诂林[M].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2: 850.

[6] 刘达成, 等编绎. 当代原始部落漫游[M].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14.

[7] 任继昉. 汉语语源学[M]. 重庆: 重庆出版社, 1992: 72?75.

[8] 阮元. 十三经注疏[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1353.

[9] 郭沫若. 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1982: 93?94.

[编辑: 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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