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回忆西南联大的生活
张曼菱
站着吃饭
杨振宁(著名物理学家,西南联大校友)说:
當时西南联大,我们吃饭是在学校里。那食堂非常简单,没有椅子也没有板凳,是站着吃饭。有好多桌子,每一张桌子围着八个人,都是站着吃。饭是拿一个大桶,从厨房挑过来。因为饭桶很大,又是很多人吃。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基础性原理,就是你第一碗饭去盛的时候,你不能盛得太满,要盛得半满。你赶快吃,吃完了以后去盛第二碗,就可能盛得很满。假如你第一碗盛得比较满,你吃得比较慢,你去盛第二碗的时候,饭没有了。
所以我们是在这样子的生活状态下,努力念书的。
郑敏(诗人,西南联大校友)说:
在那时的生活里,没有感觉到特别穷苦的感觉,虽然其实是非常苦的。
你一到饭堂,进去吃饭,你听见所有的人在敲碗。为什么要敲碗?他要把里面掺杂的稗子、石头敲出来,不然不能吃。大家都是站着吃,从来没有坐过,念了四年,没有坐着吃饭过,都是站着吃。好像没有人觉得过不下去了,很基本的生活还是有的。
有时候家里也给我一点钱,然后我们就去吃米线。我还记得,太辣了,我们的享受就是到此为止。有时候泡茶馆,但是我觉得我们生活特别丰富。
跑警报
抗战时,中国空军人数和飞机都非常少。昆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时常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我父亲说过:因为没有对空的战斗力,日机飞得很低,低到可以看得清楚飞行员的面目,听到他的狂笑声。联大的师生们同昆明人民一起蒙受着空袭灾难。
邹承鲁(中国科学院院士,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说:
昆明不像重庆,没有防空洞。昆明都是平原,不好打洞。我们就往学校的后面跑,有点高高低低的地方,趴在田埂旁边,看见轰炸,昆明城里投弹幕烟,都看得见。我记得在警报后有补课。至于什么时间补,都到西门口看。
王希季(中国卫星技术专家,西南联大学士)说:
我们还要学跑警报,跑完警报照样上课,照样工作。跑警报那个地方,上课是不上的,但是回来补。自己跑警报,你带的东西可以做作业。我们那个时候,整个的爱国热情是很高的。学,就是要为了要打赢日本人。因为中国的弱,被日本一炸——云南挨炸的惨象你们可能根本不清楚,简直非常惨。所以就加强学习、要自强。那个时候跑警报,电灯也没有,有时候断电,但是学习不间断。
郝治纯(中国科学院院士,西南联大校友)说:
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一直在被轰炸,那个时候,云南当地的学生、学校都疏散到乡下去了。我们联大的学生都是住他们的空房。 1939、1940 年轰炸得最厉害。早晨天不亮就拉警报,就跟现在抓囚犯的车的声音似的。那个一放,我们就得赶快起来。
‘炸完以后,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的时候就是胳膊、腿什么的挂在树上,就在我旁边。因为跑得很远,有的老百姓就跑不动了,拖家带口的。我们学校死过儿个,但是很少。因为我们没有家累,反正警报来了就跑。
炸完了以后,回来没电,学校做不出饭来,就饿着肚子。因此在我们学校外面有一个卖大饼的;后来他家就发了财。我们头天买好了饼,放在一个布袋里,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贵重的东西放在枕头底下。警报一放就赶快起来,把这个铺盖一卷放在床底下。
名师云集
刘长兰(西南联大英文系学生)说:
那个时候的教授,没有名气是不大容易到这几个大学来教书的,所以校内都是名教授。我们也很尊敬他们。但是他们也不是光靠名气,他们确实讲的东西很多。像钱穆(著名历史学者),在那里教书,他是绍兴人讲的浙江话,不太清楚。我因为在南京住很久,所以我对南方话还可以懂,好多同学下课我要给他们翻译一下。但是钱穆上课讲书的时候,大家听懂听不懂,都是很认真地听。
钱穆讲书非常热情,他矮矮的,他在大教室上课。大教室是有阶梯的,阶梯一层层上去,他在下面是一个讲台,好像一个小舞台。他说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讲,我也没有资格。我为什么要讲?我爱这个历史。他说到“我爱这个历史”就跳起来了。他人跳起来讲:所以我要讲这个历史。
教授风采
姚秀彦(西南联大历史学系四十五级学生,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教授)说:
联大是三个学校合并的,所以名师如云。就我们文学院来说,中文系几个教授,有个教授就是写《联大校歌》的那位,写的真是壮烈、动人。闻一多、朱自清这些都是名人。我们历史系有陈寅恪,吴晗教明史的,哲学系有几个教授,都是名师,你跟他们学都是享用不尽。联大的老师,现在很难让后人体会。现代的大学,无论台湾也好,哪里也好,设备是非常好,高楼大厦、新的设备,行政效率也高。但是没我们那时候的情调。
那时老师跟学生完全像一家人。你随时随地跟着老师的问题,到他家里,打桥牌,给他倒点水啊,在他家里吃便饭,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到好几个老师家去过,比如龚祥瑞(著名法学家),他是教我们政治学的,师母我也认识。我们就到他家里去,无话不谈,就像家里人一样。以后的大学,看着规模非常的大,学的东西非常多,但是那个情调没有。
(西南联大的)授课不是光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随时听他的教训。不但是知识,而且是生活,尤其在晚上,因为上课总是有一定的进度了,每天晚上都有讲演,学术性的、生活性的。所以生活上老师的陶冶、熏陶那是很多的。
男女学生谈恋爱
郝治纯(中国科学院院士,西南联大校友)说:
那个时候男女之间的交往是非常自由,没有什么强迫的,也可以有一段时间走得比较合适,觉得不太合适,说开了那就还是好朋友。
我在天津做地下工作的时候,跟我的爱人,我们是一起做地下工作的。后来天津党让我们转移的时候,我们又一块儿转移到昆明去了。所以我一直跟他的关系比较密切。人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人原来就比较好,同学都比较理智,一看,你们两个人已经好了不短时间了,我们干吗去插手呢?
我到了联大以后是以进步学生身份出现的,我还当了两届学生会的主席,所以一般的家境好的、公子哥这样的学生,他也不敢找我。有不少同学跟我谈过这个问题,多半还是经常在一起的,思想合得来的进步的同学。进步的同学就无所谓了,你要不行,合对来,不合则去,没有什么太多的麻烦。
总体上来说,那时候我们的勇敢、坚定,敢于拼搏,有能够吃苦耐劳的精神,比现在一般知识女性强得多。现在的女孩子不能吃苦。那时候,我们独立自主的意识比现在强。
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
沈克琦(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物理系)说:
西南联大有个规定,你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必须重修。这跟一般学校是不一样的。西南联大也有补考,什么样的补考呢?因为生病了,没有办法考试,那么你用病假条,到补考的时候,这个可以补考。缺考的可以补考,不及格不准补考。
不及格的学分数达到多少,就要除名。你必须学到一百三十二个学分才能毕业。我一个同班同学就稀里糊涂,后来一算学分就只一百三十一个,就差一个学分,他又念了一年。
另外,西南联大非常重视体育,这是清华的传统,必须上四年体育。体育课要考试,还有点名。如果你体育课有八次缺席,这一学期的体育课就不及格,不及格就要重修。等于你要学八个学期的体育,一个学期不能差。差一个学期,到毕业的时候不让毕业,留下来就是上体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