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老人·祠堂
作者:苏津
记忆中爷爷的手里是有一把二胡,琴筒是他自己用“椰枫”易拉罐做成的,麻线攒着,琴弓发黑发亮。记忆中回荡的余音也是它的腔调。老家还有几把新的二胡齐刷刷挂在墙上,有过寿时人家送的,从琴盒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见爷爷很少用。幼时不解,如今学了二胡知道,从拉琴亦可窥心,有的人用惯了用顺了就不愿意再改了。
幼时不解事颇多,不解为何新二胡不用,不解那粗哑急躁的琴声有什么魅力,不解爷爷平日懒散拿起二胡时却目光如炬,不解拉二胡为何总不厌其烦谈起曾祖父那时的场景。老人有心,然小童任性。从来没有老老实实在小板凳上听完完整一首曲子。如今,因学二胡,亦知那粗哑弦深之动人处,也会想象过去大家族的样子。欲闻曲而曲声绝,欲奏曲而人不待。
六岁时父母想让我学一门乐器,当时选定的是小提琴,爷爷却坚持让我学习二胡。“二胡是我们民族的东西,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啊!”但那时我听说要学爷爷常拉的二胡,任性地怎么也不学。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稚嫩的双手笨拙地拿起二胡,又任性地扔下的小丫头,可能不会想过八年之后会主动拿起二胡,咬着牙一遍遍去练去磨去坚持想弥补自己的失去。可能从听到二胡曲碰到二胡的那一刻,我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
暑假随母亲下乡,母亲调研村落文化,我背着二胡给一些爷爷表演解闷。这时背着二胡无事闲逛到了一所祠堂。祠堂前的石阶已经被杂草遮蔽,墙皮片片剥落,裂缝蜿蜒如细蛇布满其上。漆也早被岁月侵蚀,失了颜色。门匾已经消失不见,窗框大半也朽烂断裂,木条被风吹得晃动,好像可以看得到被破坏时的场景。祠堂右边一角已然倾坍,顶上多的是碎瓦,在阳光下也只是黯淡的黑灰色。往里望去,昔日香火萦绕的祠堂已是空无一物,所谓祠堂,也只剩一个空架子,地面沉积着一层厚厚的灰。这被灰尘盖过的土地曾经留下过多少前人的脚步,这空空如也的大祠堂记录过一个大家族的时光。我能想象往日的繁盛,也更因此心凉。
“小丫头,你背的这是二胡呀,你还会拉二胡呀?”看到我,在祠堂门前的老人有些惊讶,但第一句脱口而出的还是二胡。相互寒暄几句,老人目光始终在二胡身上。“现在拉二胡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此景似曾相识,它发生的瞬间不太真切却又理所当然地平常,爷爷伸手向我索琴,我才回过神来,忙把二胡递了过去。
爷爷取过我的二胡,缓缓打开琴盒,融合了檀木与松脂味道的香气顿时氤氲开来。这熟悉的味道,爷爷好像也很满意。轻轻转动木轴,沉寂的琴弦突然震颤起来,那原本僵硬的躯壳好像突然盈满活力。轻轻抬弓,松香块沙沙地拂过弓毛,细细的白色粉末无声地飘落,粗细两弦在阳光下微微泛光。爷爷将之稳稳放在大腿上,摆好姿势,稍运几下弓以试音。几秒静寂,忽然大臂一拉,弓弦一震,热烈的乐声响起,是那个不厌其烦的腔调,名曲《战马奔腾》。他那干皱而棱角分明的手指在弦上飞快地跳跃,丝毫没有老年人的僵硬与迟缓。至激昂处,爷爷上身猛一后仰,右臂大开大合,连目光也炽热起来,逼人气势陡生。曲音激振,似金戈军士怒吼;弓声嘶哑,如铁甲骏马驰骋。左手忽地陡然下滑,接着猛力压弦,右手推弓急顿,阵阵琴声是穿越时空沙场战马的嘶鸣,响彻整个空荡荡的祠堂,陈旧的漆皮瑟瑟发抖。一阵火热的抖弓之后,老人左手一拨三弦,缓缓抬起头,乐声戛然而止。
这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完一个老人弹奏完一首乐曲。迟到了八年的二胡曲,所有的冥冥传说,这一刻,我什么都相信。
老人缓缓把二胡放入琴盒,对着祠堂,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二胡这旧东西还有年轻人会拿起,以前我小时候总在祠堂看长辈拉二胡,这祠堂、这二胡我们李家的后人不知道能不能记起来了。”听爷爷慢慢诉说祠堂的兴衰,知这过去是李氏宗祠,这位爷爷是李氏十五代传人。清朝有个官至尚书的老太爷修了这所祠堂,青砖粉墙,朱窗黑瓦,赤柱彩枋。那时候李氏繁盛,尚書府约山亭李氏宗祠,哪一个不知其气派,然而后人无能,依仗家世吸毒赌博,李氏家族逐渐衰落。后又遇动荡,祠堂里被砸得干净,那过去祭祖的仪式中断了几十年。爷爷受父辈影响打小喜欢二胡,而到了他的子孙,像遗忘了祖辈的祠堂一样,也不愿拿起二胡了。
“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向钱看,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哪里还去想自己的祖辈。”爷爷有些激愤,而我心里一震,好像突然明白了那时候爷爷为什么总要提起曾祖父,提起过去那个大家族生活的点点滴滴。“曾高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这份家族精神的传承不正是老人们坚守的源泉吗?家族血脉的传承不也正是我现在所处的祠堂所象征的意义吗?对爷爷的钦佩不也正是我重拾二胡的力量吗?脑海突然蹦出了这一连串问题,它们的答案我知道。家族的传承是一个人前行的根,是一个人落寞时的依靠啊!那延绵千年的传统文化也正是我们民族强大的根基,是我们屹立世界的依靠啊!
当一把二胡用久了,你就会熟悉它散发的木香,弓弦的触感,弦震的乐音,还有奏出每首曲子的旋律。这把二胡成了你专属的二胡,你们之间会产生独有的联系和共鸣。可能这不仅源于长久的使用,也来自体内流淌着的炎黄子孙的血液,来自于琴身中埋藏着几千年的华夏秘史和乐曲中延绵不绝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我们每个人体内从出生伊始就打上了中华文明的烙印,从古至今都未消散的乐音,必将激起我们灵魂深处的共鸣。这把二胡,是我专属的二胡;而这乐声,是我们民族独有的乐声;那不厌其烦的曲调,终成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余音。
现实与本心的落差有过,年少迷惘的心也曾飘忽不定,但我还是慢慢从亲情从传统文化中找到了灵魂的依靠,想来也有二胡的功劳。“听妈妈说,村里打算重修祠堂,重建村镇文化。”我安慰着爷爷。“真的?这样好啊!”爷爷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额头的皱纹舒缓了两分。
“来,小丫头,你来拉一曲!”我从爷爷身上看到了对过去的守望,爷爷说从我身上看到了未来。
作者简介:苏津,女,2001年7月出生,山东省日照市实验高中2016级35班学生。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