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祠堂
《读者》杂志 2018年21期 作家:陈忠实
【编者按】
读者读书会为大家推荐的第36本书,是陕西作家陈忠实先生的代表作《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由陈忠实先生历时6年创作完成,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白鹿村为背景,通过讲述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几十年的恩怨纷争,映射出整个中国近现代社会风起云涌的历史巨变。该作品获得中国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是不得不读的中国当代文学巨著。
关注读者读书会,开启美好阅读生活
白嘉轩正在谋划给白鹿村创办一座学堂。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历来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外的神禾村去念书,白嘉轩就是在那里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学堂不全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方便,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
学堂就设在祠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祀祖宗的神圣地方,但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理想窝巢;墙壁的泥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苍老的祠堂彻底翻修一新,然后在这里创办起本村的学堂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一样不朽。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是谁。这个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传。现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鹿子霖在厢房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忙拱手问候。白嘉轩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轩走进上房的屏风门叫了一声:“叔哎!”鹿泰恒从上房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优雅。
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翻修了。”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怔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里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的一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该翻修了。”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应该翻修祠堂;祠堂早应该翻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出手来翻修祠堂。”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集粮款的办法。鹿泰恒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承办吧,我已经老了。”白嘉轩忙解释:“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说:“你爸在世时,啥事不都是俺俩搭手弄的?现在该看你们弟兄搭手共事了。”随之一声唤,叫来了鹿子霖:“嘉轩说要翻修祠堂了,你们弟兄俩商量着办吧。”
整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祠堂的工程已经拉开。整个工程由白嘉轩和鹿子霖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后勤,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公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最干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笑打诨,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了一起。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义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于祠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祖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塬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塬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
这年夏收之后,学堂开学了。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二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見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躬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个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同声问:“先生这是怎么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接着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么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子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于是就近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男人们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都一齐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馃子。两支红蜡由白嘉轩点亮后,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香跪拜后,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词:“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