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的园林雅趣
作者:华庆生
一
“涉园”在浙江省海盐县城南三里乌夜村(现浙江省海盐县城南门外),为清初张惟赤所创。惟赤字螺浮,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累官礼科、刑科给事中,称为“都谏螺浮先生”。三藩之乱,延议加赋,他不赞成,去官归,筑“涉园”,康熙六年(1667)复官,未几卒。涉园当建于康熙初年。惟赤次子皓,字小白,号皓亭,康熙十一年(1672)举人,官至刑部主事。园毁于太平天国战乱,见道光《海盐县志》。皓亭作涉园图,也曾邀请清初诗论家叶燮(1627—1703)“馆于园中旬月,悉得其园之概,因为志其广狭高下寻丈,凡峰岩溪壑与木石屋室,悉得其状而知其名,遂以次而著之,各以其序,亦异于游览者以寓诸目者为文也”。张英《涉园图记》:“皓亭官于朝,不能朝夕居此园,而绘图置诸左右,不忘先德也,不忘山林也,不忘故乡也。”指出皓亭做《涉园图》的初衷。
张英(1637—1708),清代名臣,文学家。字敦复,号梦复、乐圃,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选庶吉士,康熙十二年(1673),授翰林院编修,充日讲起居官,累迁侍读学士。一时典诰之文多出其手,旋迁翰林院学士。他和都谏螺浮公同官于朝,张英说:“余兄事之,而兴会高卓乃尔,兹园皆其手自部署,皓亭继葺而新之,益增嘉胜。”张英的《涉园图记》迥异于叶燮的《涉园记》,行文高屋建瓴,多从宏观高度揭示涉园的山水园林特色。水泉林木,峰石奇诡,深堂邃阁,曲磴长廊,“此又涉园之所独而非他园之所能兼有者也”,给予很高评价。
虽是评价《涉园图》,但《涉园图记》也体现出张英的园林趣味和园林规划思想。开篇他就针对园林宏敞与幽邃、人力与自然、丘壑与眺望的不协调提出解决之道,强调园林“欲兼此数者”的要素,“一曰水泉,一曰石,一曰林木”,而台榭堂室于此则属败笔“不与焉”。他称赞“能兼此二者,然后六事不谋而集,吾仅见之《涉园图》耳”。
二
其实张英何尝不是久有山林志,《桐城耆旧传·张文端公传》云:“公为人淡静寡欲……自其壮盛,即有山林之思”,“冀得片晷之憩息,而游心于沖夷恬淡之境也。”他以病归田里,逐渐退守到个人化的精神之中。“惮于处廛市,溷尘俗,于是谋龙眠山卜居焉”。山林造园,得清气于自然。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营造的“文学园林”形成的隐逸文化对张英有很大影响。陶渊明的诗不离左右,“茶罢偶思开旧帙,抽来一卷是陶潜”,随时翻读。他的拟古诗《陶渊明田园》中有这样几句:“谋生固有道,委情在耕鑿……好风动平畴,垄间自舒约……俯仰弄琴书,信无逾此乐。”陶渊明是自然间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朱光潜说:“他惯尝了‘樊笼的滋味,要‘返自然,几落得一个清闲”。而张英身居要位,“忠于公家,无毫发私,以故受知圣主,推心置腹,朝夕侍左右”。康熙皇帝称赞他“为人诚实”。张英的山林之志,虽然也是“谢轩冕,远尘嚣。叹人生之形役,悯机事之日劳。惟白云之可怡,誓栖息于林皋”,但给人的感觉,多少有点在世俗化、物质化的生活中求得一点雅趣。
张英的身份、境遇和履历与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相似,心有戚戚焉。贺知章(659—744)字季真,会稽人,唐诗人,书法家。证圣进士,官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累迁秘书监。由于生逢盛世、仕途顺利的人生际遇和旷达洒脱的个性,贺知章在诗歌中没有愤世嫉俗、身世悲凉的哀叹,即使有惆怅,基调也是乐观豁达的,風格气度雍容,清新潇洒。张英在《赐金园记》里,就举贺知章“投老归山阴”的例子,“心艳其事”,心向往之。“虽自顾文采风流不足以仿佛昔人,而揆其所遇,岂得谓古今人不相及耶”,求心有所寄,身有所适。所谓“于此见天地之情焉,得养生之要焉,悟出处之宜焉”。他们虽身处不同朝代,但都是朝廷“循吏”,人生态度主要趋向是“士当身名具泰”,安分守己,在名教与自然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找到一条最省事、最安全的人生道路。
少了陶渊明的“两分梁甫一分骚”,张英的山林之志更多的是园林雅趣。他写《学圃斋记》、《香雪草堂记》、《南轩记》、《北轩记》、《涉园图记》等,撰著之暇剧谈山水,嘉树芳草性之所耽。他说:“诸君知予志甚稔也。”规划山水,总结山居之胜,表现出一种士族文化的特殊意味。
山中园林结屋,要处理好远近高卑关系。自然山水的关系多样,有相争的,如峡谷深渊;有相依的,如曲岸平湖;有和合的,如丘陵溪涧。建筑是园林中唯一的人工创造之物,如何处理好它与山水林木的关系,表现出自然和生气,张英的思路是因地制宜,总的要求是:“惟蜿蜒盘互,既舒以畅,亦秀而深。烟岚时起,天光下临。山腰低亚,奇峰遥出,远不旷而近不逼,卑不露而高不翳。”
古之乐田园者,居于畎亩之中。今耽丘壑者,选村庄之胜,团团篱落,处处桑麻;凿水为濠,挑堤种柳;门楼知稼,廊庑连芸。张英善因故物,不事疏凿雕饰,他在《芙蓉谿记》一文里,通过芙蓉谿里山居布局,提出“古称山居之胜有六,曰奇峰、怪石、清流、眺览、古木、新花”。这些要素只有根据不同的地势和环境完美、和谐地结合起来,色彩鲜明,景物突出,营造别致的意境,传达特定的感情,方称得上是园林胜境。或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或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或田园风光,清新恬淡;或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可谓一幅立体画、一首无声诗,是诗与画、景与情的完美交融。他说:“吾园幸皆具是六者。又有耕获之乐,舟楫之适,凉台燠馆之娱,梅、杏、樱、桃、梨、枣之味,杂花香草之繁缛,紫鳞白羽之飞跃,岂不可优游颐老于其中哉!”
赐金园、五亩园和芙蓉谿的规划,是体现其园林雅趣的杰作。《赐金园记》记载,康熙二十一年壬戌二月,他以赐金之半置墓田,庋其半,将以谋山林数亩之地:“予二十年来欲卜居其中,形成篇咏者数矣……故人左子橘亭遂成予志,畀以斯壤,有池可渔,有山可樵,有田可以耕获,有圃可以艺植,有堂可以燕息,有松竹梅栗桃杏之属可以资其阴而揽其华。”这个地方位于龙眠山岩峦谿壑、叠嶂盘互之中,“一径而入,中忽平衍,田庐散布”。想必是园林佳处,感慨之余,他说,我早有四轩之志,这会利用老房子葺而新之,便是西轩和东轩;重新构筑南轩、北轩,将夙愿落到实处。“古屋素题,石阶土壁,无丹漆之饰,无台榭之观,门且触额,径不容轨。”这是概述,介绍了赐金园位置地形、花卉林木等,显露出久有园林意愿,以及置地后巧于因借旧物,别构新屋,夙愿初具规模。另有《学圃斋记》、《南轩记》、《北轩记》等,介绍园林具体情况。“其西轩也,斋名学圃。”从学圃斋开始,按照作者所记,能得出园林大概,看出作者规划用心。要在小范围内创造出安静、深邃的气氛,最有效的办法是使之既曲又藏。沿学圃斋西面曲廊而行可达南轩,曲廊伴仄径,修竹、芍药等花木掩映。外有花墙,可见乔松古栎,筇杖依墙。南轩建有香雪草堂,古梅竹圃相依。南轩和学圃斋之间有清池相隔,“海棠最娇姹,坐看南荣花”,中庭古梅相映成趣。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历幽篁之宫,入古梅之里,其为东轩。中有堂名“香雪”,楼称“鹤背”。沿池而北,石径疏杨,北轩前场后圃,左冈右池。《营北轩》“松横岭岫遥临户,泉绕阶除细入池”,小中见大,曲有奥思。如果说以上部分作者所记甚详,那么,由东轩向东折北,抵北轩则所记甚略。但考虑到和东、西轩巧借旧屋不同,南、北轩皆为后建,按照对称原则,由东轩到北轩想必也有曲廊相连,外围以墙垣,并借山景,利用建筑、花墙和游廊之间的隙地,曲沼沦漪,少许点缀景物,形成小院。它们环环相扣,既分又连,变化多端。
五亩园则善用园内大小两方池,建轩构亭。相间有作者居室“笃素堂”、临小池三间屋的“六经堂”、临大池的亭子秋水轩,再往南和秋水轩相对的是日涉轩等。高柳寒梅,竹数千个,桃杏兰桂、梧桐紫薇、石榴之类,“则周乎两池而分植之”。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康熙皇帝、皇太子题写的多块匾额,如“秋水轩”、“咏花轩”等。
芙蓉谿由西龙眠南北两溪合流,群山环抱而成。山径依溪,山溪间土地平沃。张英在购得赐金园旁的芙蓉岛后,进一步规划,因地制宜,把他的山居之胜六要素落到实处。一是做好“水”的文章,利用双溪,成园花堤树,村之南、北入口,石埠冒石,构亭跨桥,北以“双谿草堂”为核心,分布曲廊等其他小品建筑,以及杂花碧柳。芙蓉谿亭为南涧入园之始,舣舟亭乃北涧入园之处,“登舟沿缘谿中,上下溯洄,竟日不知疲”。二是南以楼房“传恭”为核心,做好“山”之文章。“山居宜楼”,居山之巅,俯瞰枫坪菊圃、村落馆舍,“盖烟霞岭岫,大谿平畴,归樵耕犊皆可览瞩”。山巅溪边,高低不同,景色万千。康熙三十八年(1699),张英嘱鸿胪禹之鼎为其作《芙蓉双溪图》,自作《芙蓉谿记》,将此阐发得十分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