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汝智（口述） 周利民（整理）

 

一、战斗前，我在红旗上写下战斗誓言

1953 年7 月13 日晚上，志愿军发起了金城反击战①金城反击战：1953 年6 月8 日，朝鲜停战谈判各项议程已全部达成协议。6 月中旬重新校订军事分界线的工作基本完成，谈判双方即将签订停战协定。但南朝鲜李承晚集团竟以“就地释放”为名，强行扣留朝鲜人民军被俘人员2.7 万余名，并且宣称南朝鲜准备单方面继续打下去，企图破坏停战的实现。为实现稳定可靠的停战，中国人民志愿军根据党中央和毛泽东的指示，推迟停战协定签字时间，决定以金城以南地区的南朝鲜军部队为主要攻击目标，发起金城战役，狠狠打击南朝鲜军，确保停战的顺利实施和停战协定的落实。此役历时15 天，志愿军突破南朝鲜军4 个师防守的坚固阵地，向南扩展阵地160 多平方千米，拉直了金城以南地区战线，重创南朝鲜军4 个师，毙伤俘敌5.3 万余人，有力地促进了朝鲜停战的实现。。当时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54 军135 师404 团1营1 连2 排6 班战士。参加了0111 高地的战斗。这天晚上，我军万炮齐鸣，天空都打红了。135 师配属67 军为主力的中集团，向梨船洞、金城川之敌发起攻击。我所在的1 营担任前卫穿插任务，向敌后猛插。那天下雨，我们一口气追了20 多里，打到了金城川大桥。敌人仓惶后撤，放在桥上的炸药包还来不及引爆就逃跑了。过桥后1 公里处有一座山梁，翻过山梁一看，河滩上还有两架敌人来不及飞走的小型运输机。再往前追，是敌军的一个炮兵阵地，阵地上弹药、汽油、炮弹的药包到处都是。这时天快亮了，我们就在炮兵阵地后面的丘陵地带挖防空洞。由于下雨，洞里进水，我用碗把水舀出，全身都湿透了。战士们捡些树枝，用炮兵阵地上的汽油、炮弹药包燃火烤衣服。这样的雨天可以大胆烧火，根本不用防空，因为天上雾蒙蒙的一片，敌人飞机一般不会出来，出来了也发现不了。

部队随即展开攻占阵地。4连作为全团的尖刀连，负责攻占0111和0112高地，这两个高地像马鞍一样，一条公路从这两个高地之间穿过，是一处战略要地。3 连、7 连向4081、4082 等高地发起进攻。我所在的1 连则作为预备队之一，隐蔽待命。战斗异常激烈，我军攻占阵地后，敌军反扑又夺回阵地，我军再进攻，敌军再反扑，如此反复，打成了一场阵地争夺战。3 连2 排排长麻俊坤，双腿被炸断，仍然爬着指挥战斗直至英勇牺牲，成为一名二级战斗英雄。4 连炸毁了敌军3 辆坦克，消灭了敌人大量有生力量。历经几天的战斗，我军也伤亡很大，5 连、6 连、8 连、9 连等都相继投入了战斗。

打到18 日，4 连坚守的0111 高地又被敌军夺走。团部命令我们1 连准备战斗，攻打0111 高地。当天晚上，全连在山沟的树林里召开了动员会。连长王清礼在会上说：“我们1 连接到了攻打0111 高地的战斗任务，这个任务既艰巨又光荣，我们一定要发扬‘腰斩七军’英雄连②“腰斩七军”英雄连：1949 年9 月，第45 军135 师404 团1 营1 连在衡宝战役鹿门前村战斗中，以勇猛顽强的战斗作风，主动出击，孤军作战，拦腰斩断敌第7 军军部与其后续之第172 师的行军队形，将敌指挥机关打乱，俘敌100 余人，为我全歼敌第172 师创造了有利条件，对整个战役的胜利起了重要作用。战斗结束后，军通令嘉奖第1 连，并授予“腰斩七军”锦旗一面。的铁军精神，猛打猛冲，不怕流血牺牲，英勇杀敌。经党支部研究决定，2 排6 班为尖刀班，希望你们能冲得上，守得住。现在由班长来领红旗。”班长程裕禄从连长手里接过红旗，带领全班战士宣誓：“坚决完成任务，为毛主席争光，为祖国人民争光，我们立功的时候到了！”班长握住旗杆，另一名战士把红旗拉开，全班11 名战士在红旗上签字。我第一个上去签字：“立大功特功，到北京见毛主席。冯汝智。”我担心别人占了自己的位置，还用笔把写的字圈了起来。

19 日晚上我们连开始做战斗准备，20 日早上3 点钟，连长下令：“向0111 高地前沿阵地出发！”我们翻越了一座山，穿过了一条山沟，通过了敌人的一道炮火封锁线，于天亮之前悄悄到达了0111 高地的前沿阵地。尖刀班距敌人前沿阵地最近，只有约70 米的距离。我又是尖刀班尖刀组的成员，尖刀组共4 人，由排长张俊全亲自带队，成员还有组长黄正才、红旗手黄荣贵。我们在阵地前隐蔽待令，做好冲击准备。

二、战斗中，我把红旗插在了0111 高地上

20 日凌晨，我军开始对0111 高地进行炮火准备。激袭5 分钟后，炮火向纵深延伸。高地上的南朝鲜守军，以为炮火已远，纷纷爬出掩体，准备阻击我们的进攻。没想到我们的炮火又回来了，炒了一次“回锅肉”，炸死炸伤了很多敌人。排长一声令下：“冲！”尖刀组的4 人首先冲向了敌人的阵地。这时天已蒙蒙亮，敌人发现了我们，向我们开枪射击。我们边打边冲，红旗手和组长在最前面，排长在右边，我在左边。我发现左边的战壕里有一挺机枪在扫射，便一个手榴弹甩过去，然后冲上去用冲锋枪来了3个点射，把敌人的机枪打哑了。不一会，排长大喊，右边有机枪。当时3 排正在从右侧迂回进攻，这挺机枪对3 排威胁很大。我冲过去一看，机枪是从右边斜坡上一个简易地堡里打出来的。迅速掏出一个大手雷，往地堡顶上一投，“轰”的一声把地堡炸掉了。战壕里的敌人看到情况不妙，拼命往后跑，战壕不深，还不到1 米高。我冲进战壕，双腿交叉盘坐在战壕里射击。突然一发炮弹直射在我右前方的斜坡上，炸起的土石把我埋住了，只有脑袋露在外面。5 班的老兵罗凤鸣冲上来把我身上的沙石扒开，摸摸身上，没有受伤。我只是耳朵听不见声音，估计这发炮弹是敌人的90 火箭筒炮打的，要是再打高一点，我也就牺牲了。

这时，我所在的战壕位置距高地顶峰只有约50 米了，我冲了上去，见排长头部受伤，头上扎了纱布，组长手脚都受了伤。再往上走，看到旗手一动不动跪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撑着旗杆，人倒红旗不倒。我一摸旗手的胸部，鲜血淋漓，旗手黄荣贵牺牲了。我接过红旗，往上跨了几步，把红旗插在了山顶上。一会儿，班长上来了，1 排、3 排的战士也攻上来了。大家迅速抢修工事，准备打敌人的反扑。

上午9 点钟时，敌人先来了一阵炮火袭击，然后派出十几个人员进行试探性进攻。待敌人靠近，我们一阵手榴弹甩去，再来一阵扫射，很快把这股敌人给报销了。

接着敌人又连续发起了几次进攻，兵力一次比一次增多，火力一次比一次猛烈。每次进攻之前，都是先进行炮击，还有两次派来了飞机进行扫射轰炸。敌人炮击时，连队一部分人隐蔽在山后面的简易防空洞里，一部分人蹲在前沿阵地的战壕里。炮火一停，敌人就发起进攻。大家沉着冷静，把敌人放近了再打。全连指战员打得英勇顽强，连长身上几处受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指导员头部受伤，仍坚持送弹药。副指导员左手被打断，仍坚持用右手拉爆破筒导火索，让炊事员投向敌群。每打退敌人的一次进攻，战士们就高喊：“打得好！”相互鼓励，战斗情绪高涨。但随着战斗的持续，人员伤亡越来越多，每次喊话的人越来越少。下午4 点，当打退敌人第8 次进攻时，我高兴地大喊：“打得好呀，敌人跑了！”这次却没有一个人搭话。我围着战壕走了一圈，发现只有炮班班长张春和在猫耳洞里痛苦呻吟着，双脚被打断，因流血过多，已奄奄一息了。见我来了，他就强打起精神，从身上拿出5 万元钱（旧币，相当于现在的5 元）交给我说：“小冯，你帮我交党费。”刚一说完，就牺牲了。

我沿着战壕大声喊：“战友们，快上来占领阵地！”还是一片寂静，阵地上已经没有活着的战友了。我心里有些紧张，担心敌人上来多了怎么办？我想自己是一名光荣的青年团员，一定要与敌人拼到底，如果被包围，就与敌人同归于尽。我把剩下4 枚手榴弹的盖都拧掉，在身上一边插2 个。然后在阵地上搜集枪支弹药，把冲锋枪都压满子弹，做好打反击的准备。见敌人一时没有进攻，我又跑到山后面的连指挥所，指挥所里有一部电话机，一把信号枪，还有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我拿起电话机，边摇边喊“喂喂”却无人接听，估计电话线被炸断了。信号枪也没子弹，我又拿起两面小旗子，对着营指挥所的方向使劲地摇动，还边喊：“同志们，快上来！”一会儿，我们排5 班的徐方晓和王胜才上来了，两人还各背了一箱手榴弹，我高兴地说：“你们来得太好了！”

太阳很大，我已有一天没吃没喝了，口渴得要命，心想这时只要有水喝，就是死了也痛快呀！万般无奈，我用水壶接了一点儿尿，一喝是又苦又咸。

半小时后，2 连7 班班长姜海荣也带着7 名战士上来增援了。他们刚上来不久，敌人就开始炮击了，随即又发起了进攻，约两个排的兵力反扑过来。当敌人来到阵地前30 多米时，姜班长一声令下：“狠狠地打！”手榴弹、冲锋枪一齐开火，打了十几分钟，敌人丢下一片尸体后，仓惶败退了。7 班在战斗中牺牲了一名战士，还有一人受伤。

晚上，敌人停止了进攻。第二天，我们把阵地交给了友军405 团，全团撤到了一个叫唐峨山的地方。

三、战斗后，我实现了写在红旗上的誓言

我们撤下0111 高地几天后，7 月27 日晚上就停战了。28 日，全团组织一个打扫战场的小分队，每个班抽调1 人参加，共有30 多人，由一个排长带队，我参加了这个小分队。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掩埋战士的遗体。当时气温很高，又下过雨，遗体大都腐烂了，气味很大。平时的八一建军节连队都要搞些活动，吃一餐好的。这次的建军节，就在山上打扫战场、掩埋烈士的工作中度过了。打扫战场的工作共搞了20 多天。8 月下旬，团长、政委以及营长、连长和我等人，又重返0111 高地，察看这个曾经激烈战斗过的现场。这时，高地上已拉起了两条分界线，我方是红色的，敌方是白色的。

不久，部队开始评功。我因在0111 高地的英勇表现，大家称赞我孤胆作战，被评为模范青年团员，荣立一等功。立功证书上是这样记载的：“1953 年7 月20 日立一等功一次。功绩摘要：该同志在金城前线中打得勇敢顽强，在危急艰苦的情况下，能挺身而出，提出口号鼓励情绪，并组织部队同时表现孤胆作战的精神，先后打退了敌人9 次反扑，到最后一个人仍坚守阵地。”师部召开了庆功大会，我记得当时的奖品有两件：分别印有“模范青年团员”“一等功臣”字样的衬衣；有一袋装着象牙筷，还有一把口琴。

我当初在突击班红旗上所写的“立大功特功，到北京见毛主席”的誓言，第一句到这时基本上算实现了，一等功已是大功了。后一句“到北京见毛主席”的心愿，不久也实现了，而且是两次到北京见到了毛主席。1954 年4 月，团政委梁大门亲自到1 连来，通知我和护士陈仁惠一起参加志愿军英模代表团，回国参加北京“五一”观礼。5 月1 日上午，我们准时到达观礼台。突然有人大喊一句：“毛主席来了！”大家都激动得高呼：“毛主席万岁！”我看到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心情无比激动，有一种甜蜜的幸福感，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1957 年5 月，我作为志愿军青年团员代表，到北京出席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三次代表大会。在这次会上，我再次见到了毛主席，并有幸和毛主席合影留念。

对我而言，能两次见到毛主席，不仅仅是一种荣耀，更是激励自己不断奋勇向前的一种强大动力。此后，不论是当兵打仗，还是在桂林陆军学院学习，在副团长的领导岗位上，在贵州最艰苦的地方工作，我都始终坚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祖国的建设尽自己的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