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小段滹沱河
我是一小段滹沱河
刘晓霞
滹沱河发源于山西省繁峙县东部泰戏山孤山村一带。自东向西贯穿繁峙县全境。繁峙是我的故乡,滹沱河是我的母亲河。
在我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滹沱河之前,我对它是不大在意的。它和我的童年生活并没有太紧密的联系。我只是常常需要经过它,穿过它空荡荡的河床,去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去。
当我穿过它的时候,它常常是空着的。一年当中,它有水的日子屈指可数。多数情况下,它来水时的水量,比它来水的次数还要少。如果它们能比较的话。你看一小股浑浊的泥水,慢条斯理地流过来了。却很快又消失了。它流过之后,河床上就会铺上一层发光的泥浆,在太阳的暴晒下,龟裂成一块块厚厚的泥块或者薄薄的泥片。仿佛一只硕大的龟藏在河床底下,只把它的背露出来。那些泥块在太阳的烘烤下,慢慢失却了水分,失去了把它们团结在一起的力量和原因,纷纷破碎,分裂,还原,再次做回自己,散成河床里厚厚的土沙的一部分。
我几乎不记得童年时在滹沱河里玩耍的情形了。我甚至有些怀疑我是否曾经把它作为游戏的场所。只是隐约记得它的岸边盛开着一种野花,俗名叫做打碗碗花的。小而朴素,就像村庄里渺小而朴素的我们一样。有泥土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的开放。还记得它的岸边散布着几株野柳树。苍老的野柳树,身体上残留着被天火烧过的痕迹,有一棵甚至被烧掉了几乎一半树身。但它们还活着。稀疏的枝条垂下来,像村里老人们稀稀拉拉的就快掉光了的牙齿,从他们颤抖的合不拢的嘴巴里露出来。
我又是在意滹沱河的。或者说,是大人们的在意传染给了我。
大人们在意的滹沱河,是一条无情的河流。据说它发洪水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头,不是一头,是千万头凶猛的野兽,拥有践踏和摧毁一切的力量。1972年的夏天,滹沱河就用它的无情的力量践踏了我们村,我们家。它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了悲伤里。
那一年夏天,滹沱河照例又发洪水了。它又变成了凶猛的野兽。但那次的洪水不同于往常。那一次,滹沱河里的洪水一下子冲走了村里的7个男人。让我们的村庄出现了7个新家庭,失去了丈夫的或者儿子的悲伤的新家庭。那7个人和他们的家庭,给滹沱河的无情集体做了一次注脚。我的二伯父和他的家庭,就是那注脚的七分之一。成为注脚的那年他39岁。身后留下四个女儿、当时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儿子,一个遗腹子和他的瘦小的、见人就哭的妻子。
二伯父们被冲走的那天,是个阴天。他们早上穿过滹沱河去到河南边的地里干活的时候,河里还是空着的。等到中午返回来,河水却暴涨起来了。那河水来势凶猛,看起来没有一点停歇的迹象,反倒是越涨越高,眼看着河里就快放不下它们了。就快放不下河水的滹沱河却能放得下那7个人。仿佛河流向他们发出了命令一般,而他们是战士。面对着万分凶险的滹沱河,他们竟然跳了进去,想要从河里面游过去。他们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又会几下水。却不知凶猛的滹沱河,并没有因为他们是人类的壮小伙而对他们格外怜惜,网开一面。在它眼里,他们和弱小的蚂蚁,肥硕的牛羊,把根扎在大地深处的树木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没什么两样。即使他们会几下水,也照样逃脱不了被裹挟而去的结局。下到河里没能扑腾多远,他们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他们的尸体,在水停后的第二天,才在几百米外的村西头找到。
那次事件,不仅让那7个人丧失了性命,也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难以平复的伤痛。在大人们的讲述中,那条平时灰头土脸、沉睡不醒的滹沱河,竟然还有着令人吃惊的另一副面孔。
这,会是真的吗?
长着那样一副面孔的河流却迟迟不肯出来证明给我看。我只好穿过它空荡荡的河床,去往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去。去河的东边,那里有一座林场。林子里的蘑菇喜欢在雨后建造起它们白色的小房子。又总是被我们拆掉。仿佛它们是一些违章建筑。去看旷野里的那座烽火台。黑的厚实的烽火台,被自然的和岁月的风沙侵蚀的坑坑洼洼,就像一段未及走掉的过去,独自站在旷野里张望。赶上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它,就是看到了沧桑和美。或者去往河的南边。在公路两边的排水渠里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打仗的游戏,在旷野里和女孩子们挖兔草、捉蝴蝶。要不就去看铁路上飞快地开过来的火车。有时开过来的是没有窗户、没有顶子的也可能是有顶子的拉着不知什么货物的黑颜色的火车;有时开过来的是拉着人的绿皮火车。我看到有好多陌生人坐在里面。有一次我看到里面坐着好多解放军。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从车窗里探出手冲着我们挥舞起来,我们也举起胳膊冲着他们挥舞起来,大声叫着。直到火车渐渐远去,成了一个黑点。我模模糊糊觉得,它仿佛给我带来了些什么,也带走了我的一些什么。
但是空空的无声无息的滹沱河,它没有水,它不流淌,它带不来些什么。我不大在意的又有些在意的滹沱河啊,像村里女人们曾经流淌过乳汁而今却变得干瘪了的乳房一样的滹沱河,它映不出天空和飞鸟,映不出野柳树和打碗碗花,映不出我坐在它的岸上发呆的模样。它不知道,我发呆的时候看着远方。
后来,那条真正的河流总算是出现在了早已为它准备好的站台上。像一列晚点太久的火车。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夏天的夜晚,在这之前已经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我在酣睡中被一种什么声音惊醒了。那是一种大到几乎没有的声音,透过寂静的夜空绵绵不绝地传来,遥远而又切近。猛一听像是冬春时节穿越滹沱河谷的飓风,在隐隐约约的远方不停地刮过。仔细一听,又觉得不像。那声音不是飘着的,是有根的;不是大地上的任何一种事物发出来的,仿佛是从地下来的。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从我的身上,从整个村庄的身上不停地碾压过去。我觉得村庄和我,正在被那种无形的力量不断地推出去。仿佛要把我们从大地上连根拔起。仿佛连大地也要被连根拔起。大人说,滹沱河发大水了。这就是说,长着另一副面孔的真正的河流回来了!那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呢?我想象着、期待着,翻过来、掉过去,简直无法入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往河边跑去。
河岸上已聚集了不少的人,大人小孩都有。人们显得有些兴奋,兴奋而又好奇。滹沱河里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大的水了,尤其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真正的河流。
就是这样。我们虽然在名义上拥有一条大河,却无法时刻感受到它的流淌。也没有感觉到它给我们带来了哪些显而易见的实惠。实际上,我们仅仅是拥有一条空荡荡的河床、一个古老的名字、一些因他的回归而生出的痛苦与欢乐以及春风里迷人眼目的沙尘。
天依然阴着。空气潮湿而又滞重。人们都不敢太靠近,只站在远远的地方观看。只见那浑浊的泥水,像是从大地的子宫里冲出来的一群惊恐不安的野兽,又仿佛是一条黄龙。泛着白色的泡沫,夹杂着残枝败叶,起伏着,扭动着,翻滚着,拥挤着,撞击着,追逐着,咆哮着,从十几米宽的河床里奔腾而来,又汹涌而去。北岸的一部分已被淹没,而南岸松软的土块不断地掉在水里,被悄无声息地卷了去。我感到脚下的大地不停地颤抖着,颤抖着想逃向远远的地方去。带着野柳树、打碗碗花和岸;带着庄稼和旷野;带着人群、牲畜和村庄。她要逃向哪里去呢?是逃向自己的内部吗?其实它根本无处可逃。
而那种在黑夜里碾压过我的,想要把我连根拔起的声音;那种绝无仅有的,我一辈子只听到过这一次的声音,是河流从大地的琴弦上流过时,弹拨出来的洪钟大吕。大地的琴弦也就是大地的条条肋骨。那声音低沉雄浑,浩浩荡荡,一往无前。是已知的任何形式的人类音乐都无法表现出来的最原始最质朴最具力量的来自于心灵又直达心灵的声音。是高于一切形式的音乐。是最高形式的音乐。
所幸一切都平稳地过去了。大地只是损失了一部分泥土。而河流急急地去了远方,去了大海那里。然后他停了下来。当这条河流像千万头野兽腾空而起的时候,只有大海才能让它停下来,别的都不能。它一下子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广阔起来。
这空空的河流啊,用一天的时间完成了一生。这起伏着,扭动着,翻滚着,拥挤着,撞击着,追逐着,咆哮着的水啊,这浑浊的水!不,不是水,是一个人汹涌澎湃的内心世界和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是一条河流汹涌澎湃却绝少呈现的内心和灵魂!
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和无助!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能统一在大地的颤栗中。我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心甘情愿地觉得自己渺小。
这就是滹沱河,大地短暂而率性的孩子。
当我站在滚滚的滹沱河的岸上,我感到过去的一切都被带走了。有一些新的东西充满了我的身体。仿佛是滹沱河,在大地把它生出来后,它又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我仍旧常常经过它。
有时是夏天的早上,我跟着母亲去地里,给摇着铃铛的莜麦,开着小小的蓝色花朵的胡麻,开着白色花朵的土豆或者其他的什么庄稼锄草。这时我经过滹沱河,我看到它是空着的。
有时是秋天的黄昏。我和父兄收割完庄稼,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近中秋,夜色微凉,东边的天上有大半轮初升的月亮和我们一起走着。天慢慢黑下来了,月亮拧亮了它的灯。穿过铁路桥,我们看到村庄也亮起了灯火。最后我们穿过了滹沱河,我看到它是空着的。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分为发出声音的和沉默的两部分的话,它属于沉默的那一部分。它和村庄里在白天忙碌的身影,有时候是坐在石头上的和蹲在墙根下的闲来无事的身影;和布满星斗的夜空,有时候有白亮的月亮;和它臂弯里沉睡的夜的村庄,有时候有犬吠声;和长满庄稼的田野,有时候也是收割了庄稼的和没有播种的田野;和行走在旷野里的白色坚硬的道路,组成一个完美和谐的整体,沉默的整体,镶嵌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镶嵌在我心灵的画框里。
我也是属于沉默的那一部分。我是一小段滹沱河。代替河流行走在它自己的岸上。这滹沱河谷里的人们,这些像星辰一样散布在滹沱河边的村庄里的人们,这些操着同一种方言的人们,他们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滹沱河,代替河流行走在大地之上。也就是这沉默的河流本身行走在大地之上。
我在村庄里长到16岁不满17岁的时候,就到外地上学去了。每回在假期回来,总会觉得村庄又矮小了一些。滹沱河也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变化。村东的一段河床几乎和村里的路齐平了。因为往东去有一座火车站、林场和村里许多人家的地,河上自古以来又没有桥,河走的路,一直也是人走的路。而村东南的河床则变深了。上世纪90年代初期,正是开始大兴土木的年代,河里的沙子,就被挖去做了建筑材料。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流淌,是在1993年。那一年,我已经结束了多年的学校生活,还没有正式找到工作,就在镇上的一家乡镇企业做临时工。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它。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我看到河里竟然来水了。一小股浑浊的泥水,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又像一条行将蛰伏的大蛇,慢吞吞地流了过来。河水已不再是原来泥土的本色了,而是变成了暗红色。那是因为河床上和河岸边堆放了大量的土法选金后遗下的尾矿的缘故。那种尾矿,呈现暗红色,含有剧毒重金属汞,在我们那里被叫做“红泥”。那一段时间正是我们那里的淘金热方兴未艾的时候。北面和南面的山上,相继发现了储量丰富的金矿。村里的人家们大凡有壮劳力的,都在趋之若鹜地参与这项事业。但是由于缺乏常识和严格有效的监督管理,那些含有汞的尾矿,就这样被随意地丢弃在了这里。河流流过的时候,不仅改变了颜色,更重要的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条毒河。但是河流并不知道这一切。即使知道,它也根本无法躲开。其实,最终无法躲开的,还是我们自己。
那以后,我找到了工作,永远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滹沱河。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身边的好多好多事物,它们,有的已经别无选择地走远了,有的正在别无选择地渐行渐远。
它呢?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