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滹沱河
友人去沙漠,由滹沱河故道返回。这条源于山西省繁峙县泰戏山、全长587公里、流域面積2.73万平方公里的河流,从山西到河北的摸爬滚打,让友人的言语满是疼惜:再不去看看它,不是它看不到我们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们看不到它本来的模样了。
谁把谁弄丢了都是一种遗憾。在彼此成为标本的路上,打扰,是消除阵痛最好的方式。
庚子年初冬,小雪节气的第二天,面对北方已板起面孔的水面,终于向滹沱河发出了一个请求,请它接纳我们以行走的方式抵达它的时光。
选择从河北献县的单桥出发西行,是因滹沱河在献县的臧桥与滏阳河相汇后便易姓更名为子牙河入海。而坐落在京德古御道和滹沱河交汇点上的单桥,建于明崇祯五年,为中国历史上最长、不对称石拱桥。桥上的三千狮子六百猴近四百年来见证了滹沱河“轰雷喷雪,浴日吞天”的迅猛。由单桥往西遥望古老的滹沱河故道,逆流而上的思维越过太行山、五台山,越过滹沱河1800多米的落差,形成倒V形仰视的角度。隐藏在历史深处的中山国;普普通通的美丽乡村灯花村;大山深处以石头建造的大汖村、滹沱河的源头泰戏山等等,这些曾以喧嚣参与了滹沱河的生活、并延期了其生命长度和深度的地方,像滹沱河诞出的一个个儿女,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生命体验为滹沱河写下了一页页长篇史诗。
掀开每一页,都有历史浓浓的墨汁滴落。
这是河北灵寿,一个小雪欲来的早晨。
一位背着粪筐的老者走在城墙下。筐,是时间的符号,在这个已升为县级市的小城,应该早已失去了它当初的作用,此刻,却可能打通与那个时代的关系。
残存的中山国城墙道具般在荒野中伫立,单薄得像中山国未曾掀开的历史。干枯却依旧坚挺的酸枣枝倔强地守护着那片土地,虔诚为古老的背景。一根倾斜的电线杆上,喜鹊借助松树用“此心安处是吾家”的举动撼动着人们的视线。远处车身上“寻访滹沱河故道”的红色条幅让老者停下脚步。尘土飞扬,他夹着纸烟的手垂下来,任细细袅袅的烟雾向空中散去,与历史的烟尘汇合。
一些被尘土掩埋的过往,纷纷按原路返回这里。
公元前381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走下来这座都城的总设计师——中山桓公。这位中山国的第三位君王,在“进亦忧,退亦忧”的抉择中,选择了依仗滹沱河与太行山为屏障的灵寿,开启了以越王勾践为楷模的复国之路。
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公元前361年,中山国复国,并迁都灵寿。一群来自西北白狄、逐草而居的鲜虞人,为争得一席生存之地,从公元前五世纪开始,在他人的睥睨与征杀中,走进了“国”的行列,建立了战国中晚期最后一座都城——中山国。
中山国,因城中有山得名。中山人崇山,山形图案,在武器、祭祀品中处处可见。山形器,从商周时期流行的铜翣演变而来。两鸟捧龟的图案,有沟通地上的人与天上的神的说法。山,人与神沟通的媒介,中山人心中的圣物。无论你处境怎样,山总以一种向上的力量支撑着你,那是它的目标,坚硬、锐利、意义明确。山成了中山人的武器,中山人的图腾。
从桓公到其子成公、孙子厝。出新政,重农桑,修长城,搞外交,在他们看来,生活需要改变,他们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增加了意义。
冷静,绝不是山单一的表情,而是被日月抽取了喜怒哀乐这些表情后金属的质,是暗淡了的光泽和个性的凸显。山,对一代代的中山人来说,是不同的三把刀。桓公,每把刀上都做了标记,一把是隐忍,一把是蓄力,一把是出击。
成公的三把刀,一刀以秦为师,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放逐之刃;二刀颁布“招贤令”,以人之长补己之短;三刀任用重臣司马赒,心胸四海,修其身,正其心,居安思危。厝更是把中山人的三把刀变成商业、农业、外交三条生命线。开采矿藏,发展手工作坊,繁荣贸易。有“治生之祖”之称的白圭来到中山,惊奇地发现中山国已有自己的货币——刀币。
开垦田地,种桑养蚕。衣食无忧,长治久安。
刀,磨砺着他们的皮肉和性格,教会他们怎样抵御外界不被打扰。
难怪加缪说:生活,就是撕裂本身。“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这也是中山人的生命状态,对这个不熟悉的世界他们从不绝望。他们活得觉悟、审慎,敢于不断环顾世界,认识自己,不断求新。竭尽所能,以示对生活的热忱和尊重。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荒诞离奇,你都要选择活下去,但绝不苟活,而是活过荒诞。”加缪永远是为他们唱赞歌的那个人。
的确,赵武灵王见证了中山国最后一个王尚的离开,也只是离开,因为没有人见证中山人逝为灰烬的身影。“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这是中山国留给世人最后的影像。
消失,意味着遗忘。两千多年后,在尚被送回肤施的地方,发现了厝十四年的铭文。在河南,发现易姓的始祖是尚公……
滹沱河暗示时间、观望命运,却从不谄媚历史。那些流淌的皱纹、失望的眼神在偶尔从身旁走过的、背着粪筐、却不知装些何物的老者脸上闪过。
生活的覆盖率表现得越来越无能为力。它已不能面面俱到每一座山,每一条或缓或急的河流,它的代言充满了挑剔。趋同和从众从来不是它的选择,它被时间接管,然后,静静地让位于生活的各种角色,悄无声息。
责任编辑 郝芳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