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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大年夜
《特别文摘》杂志 2018年12期 作者:肖复兴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打油诗送给大家,纪念我们那遥远的年夜和青春岁月:
青春最爱走天涯,
年夜饭时偏想家。
乱炖一锅杀猪菜,
闲铺满炕剪窗花。
冰啤饮罢风吹雪,
水饺煮飞酒作茶。
醉后谁人歌似吼,
三弦弹断弹琵琶。
春节又要到了。当年一起到北大荒去的知青朋友,又开始张罗一年一次的聚会。一般都会选择在年根儿底下,先在天坛的柏树林中碰头,其中一个节目必不可少,便是大合唱,可劲儿地吼几嗓子,仿佛歌声最能让自己回到青春的日子。吼痛快了,然后去天坛附近的餐馆聚餐,饭菜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北大荒酒少不了,要从北大荒驻京办事处买来带去。北大荒纯粮食酒,六十度,醇厚的香味、深刻的浓度,都是北京二锅头无法比拟的。就着绵延不断怀旧的话,几盅酒仰脖下肚,一下子便不可救药地跌进了当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在北大荒,寒冷的日子讲究猫冬。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即使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一头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的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的饺子。应该说,这是我们在北大荒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饺子必须是知青自己动手包。想想也是,我们队上有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和哈尔滨的上百号知青,指望着食堂那几个人,还不得从年三十包到正月十五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那时的口号。于是,分班组去食堂领肉馅和面粉,后来也就乱了套,香仨臭俩的,自愿结伴凑几个人,就去领馅和面。那情景,很有些浩浩荡荡般的壮观,因为食堂里没有那么多家伙什,大家只好用洗脸盆打面和馅,人们在食堂鱼贯出入,在知青宿舍和食堂之间连接成迤逦的队伍,脚印如花盛开在雪地上,再加上有人起哄凑热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敲打着脸盆,跟放鞭炮似的,真的是好不热闹。
把馅和面领光了,后去的人,只好领鸡蛋和酸菜,包素馅饺子了,或者索性等我们包好了饺子跑过来吃现成的,美其名曰“均贫富”。
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不会现学,即使包不出漂亮的花来,起码可以包成囫囵个儿。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男知青邀请女知青加入自己包饺子的队伍里来。在这样包饺子中眉来眼去最后成为一对的,还真的不乏其人。
最让大家头疼的是,没有包饺子的擀面杖和面板。不过这难不倒我们。大家各显神通,有人用从林子里砍下来的树干,用镰刀把树皮削光;有人用断了的铁锹棒,大多数人用的是啤酒瓶子。几乎目光一致的是,大家都心有灵犀地掀开炕席,在炕沿上铺张报纸,权当是案板。人头攒动,人影交错,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从来没有显示出那样的威力,一下子激动得面粉飞舞,那饺子包出了从来没有的千军万马般的阵势。
饺子在大家嗷嗷的叫声中包好了,个头儿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参差不齐;但下到洗脸盆里,饺子都如同灰姑娘突然之间发生了蜕变,一个个像一尾尾小银鱼游动着,煞是好看。脸盆下是松木柈子烧红的炉火,脸盆里是滚沸翻腾的水花,伴随着大家的大呼小叫,热闹非常,大家不顾饺子煮熟后一半成了片儿汤,照样吃得开心。
当然,大年夜里不能光吃饺子。在北大荒知青的年夜饭里,主角除了饺子,必须还得有酒。那时候的酒是双主角,一是北大荒六十度的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闹得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经验。得特意说一说这冰啤,是结了冰碴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的凉。照当地老乡的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年轻时吃凉不管酸,喝得痛快,如今因當年喝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数。
那一年的大年夜里,很多人都喝醉了。喝醉了之后,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新年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都想家了。
想想,是四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得仿佛天宝往事,却在北京每一年年根儿底下大家的聚会中,一次次地重现,近得触手可摸,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摘自《文艺报》 图/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