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燕子儿多情
《百家讲坛》杂志 2009年6期 作者:冯永锋
燕子大概是与普通人心灵最亲近的鸟类,它的凡常性、习见性、同处共生性,让人类油然而生一种相知共怜之感。燕子不仅早早地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对于古人的文学情绪也非常重要,种种意象,都与这种轻盈美丽的鸟有关。
神鸟/祖先
欧洲人很在意知更鸟——伤害知更鸟的人会受到内心道德的煎熬和公众舆论的窒困。而中国人似乎很在意燕子,大概从古至今,没有人吃过燕子肉。
读过一点古籍的人就出来说了,是啊,燕子可不能吃,燕子在中国古代可是神鸟。《诗经·商颂》上就说了:“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有人认定,这里的“玄鸟”,就是指燕子(可能是因为燕子身上那种黑蓝色,以及飞翔捕食时偶尔会产生的那种“玄光”)。如果这个看法正确,那么在中国古人的脑海中,燕子就不仅是人类最亲密的同伴,而且是人类的祖先了。至少《史记·殷本纪》中也说了同样的故事:帝喾的次妃简狄,与别人外出洗澡时看到一枚玄鸟蛋,简狄拿起来,吞下去,就怀孕了,生下了契(商人的始祖)。
爱情/春天
燕子——确切来说,是家燕和金腰燕——把巢筑在人的屋檐下,可以说是最了解人类私生活的鸟;自然,它们也是被人类撞见和感知最多的鸟。因此,燕子在古人的文学情绪中是非常重要的。
作为众多传说、典故的源头,《诗经·邶风》中有一首《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基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这显然是爱情诗了,或者叫伤情诗了。相爱的一对,因为某种原因分离,就地怅留,追尘弗及,只好借诗感叹。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古诗十九首》),最常规地表达一对夫妻“燕语呢喃”,处于“燕好”状态,是“双飞燕”图案。它的符号学源泉,与结婚时张贴的“嚞”字一样,都是在表达一种相依为命的状态或者说期望。“燕尔新婚,如兄如弟”(《诗经-谷风》),“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盐》),“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晏珠《破阵子》)……走的大概都是这个路径。
燕子是春天来的,用它作为春天的“意象指标”,是很顺手的事。古代有“社日”,有的地方认定燕子于春天社日北来,秋天社日南归,“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晏殊《破阵子》);“乌啼芳树丫,燕衔黄柳花”(张可久《凭栏人·暮春即事》);南宋词人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中说:“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欧阳修也有词曰:“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采桑子》)。
怀旧/漂泊
为了表达世事无常、浮生如梦的感触,很多人经常引用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有人喜欢引用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还有李好古的“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谒金门·怀故居》);姜夔的“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绎唇》);张炎的“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高阳台》);文天祥的“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金陵驿》)……这样的诗句,都让燕子背上了沉重的家国负担,以至于我们用历史的眼光看燕子时,它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种鸟。
不管是家燕、金腰燕、普通楼燕还是白腰雨燕、崖沙燕,大部分容易在住宅边见到的燕子都是候鸟。而中国古人,想做出点成就,都得像候鸟一样奔波劳顿。军人、文人、官员、商人,都得在全国各处流浪和游荡,睡在不同的地方,吃着与童年记忆不合拍的食物。因此,燕子与人有无穷的相似之处,因此,涛歌中就有了“年年如新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燕,行路艰难”(张可久《殿前欢》),“有如社燕与飞鸿,相逢未稳还相送”(苏轼《送陈睦知潭州》)。
燕足/传说
燕子筑巢、育雏,展现给人类看的,是其家庭团圆、欣欣向荣的一面,而人类总有些家庭是离散的,总有些人是形只影单的,总有些人是朝不知夕、零落无助的,燕子也会被凄凉的“孤独客”借来仿拟个体的处境。唐代有个叫郭绍兰的女人,写过一首五言绝句,叫《寄夫》:“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于薄情夫。”据说郭绍兰是长安女子,她的丈夫任宗是长安巨贾,跑到湘楚一带去经商,数年不归。郭绍兰思念不已,写了首诗系在燕子脚上,不久,这只燕子落到正在荆州的任宗肩上。任宗读完之后,急忙就还家了。
如果你留心观察燕子,会发现燕子其实很少落地,除了筑巢时到湿地上吞泥衔泥。它们的双脚很脆弱,如果不是不得以,绝对不会落到地上,极少有可能会落到人身上。傍晚老在北京前门楼子成群飞舞的普通楼燕(北京雨燕),甚至没法儿从地上起飞,如果某只楼燕不小心掉落到地上,人们就得帮它找一个“起飞台”,否则必死无疑,很快就会被蚂蚁搬人穴中。因此,燕足系书,从科学上说,不太可能。但中国是一个文学的国度,这个故事如此迷人,以至于人们从不分辨。
明代钟惺《名媛诗归》中说:“本不成诗,以其事之可传耳。”好像是认为郭绍兰这首诗不怎么样。但中国自古的诗歌一直就平白如话,衡量诗歌,要看它翅膀上的搭载之物。当一首诗负载了一个人、一类人的状态时,这首诗就会被传阅成经典。于是,“燕足”就成了典故,燕子就成了传情、传书的邮递员:“伤心燕足留红线,恼人鸾影闲团扇”(张可久《塞鸿秋春倍》)。
燕窝/拯救
最后还要说一说燕窝问题。燕窝不是中国人常见的那几种燕子的窝。中国人习见的燕子,主要是金腰燕和家燕,它们经常会混杂在一起生活。要分开它们也容易,金腰燕子的腰有一道金色,人们称它为“巧燕”,它们的巢有点像酒瓶,做工相对精细一些;而家燕被称为“拙燕”,它们的巢像半只碗,做工粗放一些。而燕窝采的是戈氏金丝燕的巢,这些巢是它们为繁殖后代费心筑造而成的,有海藻,有它们的分泌物,虽然筑在悬崖峭壁上,也挡不住贪婪的人攀爬上来摘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燕窝被中国人当成了滋补圣品,它与熊掌、鱼翅一样,支撑着中国残忍饮食文化的残梁败垣。更让环保主义者愤怒的是,食用这些高档品的人,多半不怀好意,其主要的功用,不是被当成炫耀的粉墨,就是被用作贿赂的“说明书”。
唐代张佑有一首诗,写到了燕窝,辐射出来的寓意,如今看来异常贴切和稀缺:“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燕窝;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咏内人》)也许,我们都该以诗人那种“剔开红焰救飞蛾”的精神来拯救自己。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