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遗产：互联网的身后事
《齐鲁周刊》 2018年15期 作者：江寒秋
20年前，一个普通人走完一生，可能会拥有的账号多是信用卡、社保卡、银行卡、医保卡等机构账号。到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每个人可以说都有N个网站或者软件的账号，这些账号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使用。
与人的大脑不同，记忆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在网络上，无论你曾经做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些痕迹都不会消失。
所以，不知当你们在注册一堆互联网账号时，是否脑中会闪过这样一个让自己寒毛竖起的问题：要是自己意外死了，这些记录着我存在痕迹的数字遗产会怎么样？在对个人隐私和信息安全日益重视的当下，这个问题值得深究。
隐形财产价值几何
2004年11月13日，20岁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贾斯汀·埃尔斯沃思（Justin Ellsworth）在伊拉克遇难。1个月后，其家人请求雅虎公司提供贾斯汀的电邮账号和密码。“我们希望看到他曾收发的信件，以此怀念他，这是我儿子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了。”他的父亲告诉美联社。
但雅虎公司拒绝了这一请求。“虽然我们对死者的家人深表同情，但雅虎账户是不能转让的。本公司有明确规定，用户连续90天未登录服务器，雅虎将自动删除其全部记录。所有雅虎用户从最初就认可了这一用户须知——用户的ID或记录在用户死亡后将终结。”该公司称。
这起事件在美国引发强烈争议，直到次年4月，在全国激辩“数字遗产”的舆论压力下，雅虎才做出让步，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贾斯汀的邮件复制到一张光盘上交给其家人，而不直接给出密码。雅虎再三声明，雅虎邮箱是一种“私人交流方式，内容是个人秘密，不对第三方公开”。
“数字遗产”包括什么？它的含义宽泛，根据美国《连线》杂志的解释，包括个人在电脑上的全部数据档案，比如图片、视频、在各种网站注册的账号等。这些“资产”大多是人们在漫不经心中逐渐积累的，其价值似乎始终是个未知数。
2002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起草的《保存数字遗产宪章》对“数字遗产”做出如下定义：“数字遗产是人类特有的人类知识及表达方式。它包含文化、教育、科学、管理信息和技术、法律、医学以及其他以数字形式形成的信息，或从现有的类似的模式转换成数字形式的信息。”
除了“生活杂物”，也有不少数字资产可以兑换成真金白银，在现实世界流通。“我的账户上有很多Q币，还花钱充了微博会员，我在一款联机游戏中最新置办的装备也是花钱买的。”“95后”电脑游戏玩家逸蔺（化名）告诉记者，游戏中一套装备或一个账号卖几万块是常有的事，有些顶级账号甚至价值上百万。
在淘宝网输入QQ靓号、游戏道具等关键词，能看到上万个搜索结果，价格最高达到5000元。“玩游戏一个月砸几万的人很多，我们平台有玩家一次性充值25万元，还有人不到半年就花60万元买装备。”逸蔺说。
在他看来，一旦持有人离世，账号的所有信息都将化为灰烬，很难追回这些价值。为评估这类隐形财产的价值，2011年，伦敦大学史密斯学院对2000名英国人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超过一半的人在网上拥有财产，包括付费购买的音乐、电子书和电子杂志等；1/4的人网上财产价值超过200英镑（约合人民币1796元）；1/3的人认为200英镑这一数额够大，应由亲人继承；11%的人已将相关账号密码写入遗嘱。
不过，在记者的采访中，大部分人认为自己在网络上资产的经济价值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价值”。有人相信，自己随意写在博客上的文章未来将对孩子有特殊的意义，就好像在自家后院发现一本泛黄的相册，令人好奇地翻开，探求其中隐藏了怎样的一个世界。
畅销书《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指出，如今越来越多的交流以字节形式储存在服务器上，却没有一个政府可以控制整个网络王国，当一个人死后，他的“字节”该由谁掌管？在后工业时代，我们必须扩展有关所有权的观念。
按照弗里德曼的说法，除了物质资产以外，一个人储存在云备份里的照片、自制的视频、购物记录、APP上购买的音乐、博客日记、电邮及社交关系等，与留下的房子一样是其个人资产。
美国法学家迪文·德赛表示，探讨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第一拨使用网络的人群，正在走向生命尽头。
尴尬的网络运营商
回到贾斯汀父亲面对的难题。网络运营商作为产生数字资产的平台搭建者，在处理这笔遗产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不过从目前市场普遍的规则看，互联网企业与用户签订服务协议时，通常会利用协议来排斥‘数字遗产’的继承。”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指出。
例如注册新浪微博时，《新浪网络服务使用协议》规定，用户不应将账号、密码转让或借给他人使用。注册邮箱时服务商也普遍会声明，用户对这一服务和产品不拥有所有权。
“这是行业惯例，个人账号不能被当作财产处置，也不属于法律上遗产继承的范畴。”中国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负责人表示，一旦将数字资产纳入可继承的范围，用户隐私泄露、遗产价值认定、审核继承人身份等问题，会大幅增加公司的运营成本。
据《连线》杂志报道，如今脸谱网每年有30万用户离世，令这一社交平台成为“巨大的数据墓地”。事实上，欧美一些国家多年前便开始讨论数字资产的问题。2010年，美国俄克拉何马州通过一项法律，判定网络遗产属于遗产，并将之纳入遗嘱执行范围，这是该国第一次为网络遗产正名。
2013年，谷歌推出无活动账户管理功能，允许用户提前设定好身故或停止使用后处理数据信息的方式。确认某一账户长期无人使用后，谷歌可以向用户选定的10名好友发送该用户谷歌账户的数据包。由此，谷歌成为全球第一家主动针对网络数据遗产采取行动的互联网公司。
2014年，特拉华州颁布了全美第一部较为完善的关于“数字遗产”的法律，认定自然人死亡或丧失行为能力后，继承人或遗嘱执行人有权接手其数字账户或数字资产。
1年后，脸谱网推出新功能Legacy Contact，允许用户指定“数字遗产”代理人，在本人去世后要求代理人管理其页面，包括发布帖子、更新照片及回复好友提问。如果用户未提出任何要求，脸谱网将在其去世后将该账户转变为“纪念账户”。迄今，已有数百万人在脸谱网上指定了“数字遗产”代理人。
遗产如何处理？
实际上，因涉及到个人隐私、家庭伦理和相关的法律系统，若要真的处理“数字身后事”，其实还是一项非常棘手的问题。
在英、美、瑞士等国家，已有专门的公司帮助人们处理数字遗产。Google在2013年就首先开始支持用户选择数字遗产继承人，这些“遗产”包括Gmail电子邮件、云存储服务和其它服务的数据。Google将这样的继承人称为“非活跃的账号管理者”。
游戏账号的继承也有先例。2017年5月，世界著名游戏公司暴雪宣布了一项新政策：当玩家去世后，账号所有权可以继承给他人。
在国内，由于网络虚拟产品的遗产继承问题比较复杂，目前还没有系统的数字财产继承方面的立法。业内主流的观点是依照《继承法》，对具有人身性质的虚拟遗产不可以继承，如即时通讯工具QQ、MSN、网络ID等。而没有人身性质的虚拟遗产则可以继承，如网上店铺、作品版权和游戏币等。
针对继承账户财产，支付宝和微信官方都曾专门回答过这个问题。支付宝称，“继承人只需要拨打客服电话，按指引准备相关证明给支付宝运营者，即可取出离世者的钱。”如果不知道支付宝账户，也可以通过身份证号，可查询其是否有开通支付宝账户。且只要账户里有余额、花呗、借呗还有欠款的人，支付宝账号就不会被注销。微信的操作也基本相同。
淘宝店铺也能继承。2013年，淘宝已宣布推出“离婚过户”“继承过户”细则，以解决因夫妻离婚、店主去世等情况带来的“皇冠店铺”等店铺分割和继承难以解决的问题。
那不能继承的虚拟资产，会何去何从？实际上，很多网络虚拟财产的所有权最终都通过注销回收流向了网络供应商。
在我们注册互联网账号时，都需要勾选同意一个用户协议，很多人都会忽视协议中最重要的一条：注册用户只拥有账号的使用权，账号的所有权归公司所有。用户不能擅自买卖、转让、出租账号。
例如，腾讯规定QQ的所有权归腾讯所有，用户只有使用权。如果用户3个月没有登录，其QQ号就可能会自动注销，号码归公司所有。
微博同样规定，用户在连续90天内未使用后，微博有权回收用户昵称和账号。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在了，他生前又未将账号密码告知亲友，那么等3个月后，他的QQ、微博账号将会因长期未使用被回收。
因此，对于那些想要继承亲人账号的人而言，最大的障碍可能就是没法获取密码，没有密码就无法登录，供应商也不支持亲友进行“过户”继承。
曾经就有过这样一个案例：张先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他生前使用的QQ邮箱里有大量照片和信件，其妻子希望得到这些。因不知道邮箱密码，她只能向腾讯公司提出“过户”丈夫QQ账号的请求，可交涉后她也没能拿到密码。腾讯方面的理由是：QQ账号不能继承。
如果你想要把QQ、微博、知乎等账号留给儿子使用，方法也是有的。我们没有账号所有权，但可以延长其使用权。将来，你或许可以将账号和密码写进遗嘱中，让你的子孙后代有事没事登录一下，这样账号就不会被收回，后人也能扒扒你的“黑历史”。
“5年后会有很多人把‘数字遗产’写进遗嘱”
“数字遗产”催生了一个新行业：“数字遗产”守护者。2015年，瑞士IT人士托拜厄斯的一位朋友在车祸中去世，直到现在，托拜厄斯还能收到这位“故友”社交账号发来的邀请函或是生日祝贺。“这让我很不舒服。”他告诉瑞士电视台，这是因为那些网站设置了自动发送功能。
不过，这让他有了一个创业点子——成立公司，专门保存和管理顾客的数据资料。用户可以把密码存在公司里，并指定继承人。“5年后，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把‘数字遗产’写进遗嘱。”托拜厄斯说。
新浪微博上专门关注逝者的账号“逝者如斯夫dead”人气很高，该账号负责人林东平被媒体称为“网上入殓师”。他会把素昧平生的逝者的微博从头到尾阅读一遍，然后用数句温情文字勾勒其生平故事，并撰写“墓志铭”。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林东平曾这么回答：“全球几十亿人口，死一个真的没什么。但后来我发现，慢慢地读这个人的微博，那就是一个世界。”
也有一些服务能让用户在逝去后继续发微博。美国科技博客“Mashable”称，Futuris.tk、GreatGoodbye、Asset Lock等初创公司能确保离世的用户继续更新社交账号。“他们会利用软件向用户选择的朋友定时发送文字和视频，用户也可以提前写好未来50年里想要发出的所有消息。”遗憾的是，Futuris.tk和GreatGoodbye这两家公司已倒闭，“提供死后服务的公司，比使用服务者死得还早”。
在CNN看来，互联网不过是区区几十年间发展起来的新生事物，相关的管理和“数字遗产”保存等一干问题尚无定论。但随着最早使用互联网的一批人老去，由0和1组成的字节势必超越数据，成为人们寄托感情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