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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书法:恢弘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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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书为心画
作者:宋春丹
2003年11月1日,沈鹏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观摩历代书法名家的法帖珍品。本文图/中新
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有一个圆形押角章,上面刻着一个“馀”字,意指书法为业余之事。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的本职工作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 40岁之后才开始涉足书法创作,只能利用极有限的余暇研习书法,“一点成果好比儿童穿的一种花衣服”,是用许多边角料拼凑起来的。
2023年8月21日,92岁的沈鹏在北京去世。
沈鹏是一位与时代同步的书法家。有人说,他在启功、赵朴初等前辈大家之后引领了时代的书风。也有人说,他的书法功底欠佳,以行草为代表、不拘一格的肆意书风是“丑书”。
沈鹏对于所谓“丑书”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古代“徼”和“丑”字的音、义都有别。作为审美范畴的美与丑,没有那么简单。明末清初著名书法家傅山就主张“宁丑毋媚”,京剧里的丑角也是一种重要艺术行当。美本来是多元的,当代书法人文精神不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表现在一些创作者、研究者和欣赏者独立人格和创造性的欠缺。
古人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沈鹏认为,两者相通,说到底都是“情”,这对今天的启示丝毫没有减弱。
1951年初,20岁的沈鹏从《人民画报》社借调到正在筹建中的人民美术出版社。
9月15日是中秋节,人民美术出版社正式成立。其成立时间仅稍后于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可见其地位。
这一天,在北总部胡同32号的一间会议室里,约60人出席了成立大会,其中有胡愈之、叶圣陶、周扬等领导人。
沈鹏记得,叶圣陶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说,许多画上的人物穿着衣服,看不出里面的骨骼,因为没有画素描,不懂人体解剖。他的讲话引起一片笑声。
人美社聚集了徐燕孙、卜孝怀、墨浪、任率英、刘继卣、林错等一批杰出的中国画人物画家,使这里成为北方的连环画、年画、宣传画创作中心,与作为连环画发源地和创作重镇的上海遥相呼应。
沈鹏曾回忆,那个年代重视深入生活,到工农兵中去,强调作品要“反映现实”,至于“笔墨”倒不讲究,甚至讳莫如深。
建社后不久,王叔晖从出版总署调入人美社,任连环画册编辑室创作组组长。沈鹏常看到,王叔晖每天总是很早到办公室,先把本来就没有什么灰尘的桌子擦一遍,然后边研墨边读书边考虑当天的工作,在大家午休时还笔耕不辍。她的连环画作品《西厢记》《孟姜女》《木兰从军》等很受欢迎,发行量多在百万册以上。
人美社草创伊始,百业待举。年轻的沈鹏有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每天楼上楼下跑十几次,写报告,起草文件。三年后,社里宣布他当秘书组长,这相当于总编室的职能。他还兼了青年团、学习委员会等众多“社会工作”。
1956年初,中央宣布向科学进军。人美社同其他单位一样,投入了制订长期规划的热潮。起草出版社12年发展规划的任务落到了沈鹏头上。他对美术史知识似懂非懂,许多画家和画派的名字都是初次听到。
清代出版的《芥子园画传》是一部风行海内的中国画技法入门教程,全书以图谱为主,文字为辅。沈鹏少年时曾临习《芥子园画谱》,但不知道《芥子园画传》和《芥子园画谱》有无区别,错将巢勋临本《芥子园画传》归入“理論著作”。宋代的《宣和画谱》是理论、技法书,但他看到“画谱”二字便望文生义地将其列入“画册”类。初稿打印出来,立即受到大专家、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的批评,令他心服口服。
沈鹏不知道什么是“印象画派”,只听说印象画派是“资产阶级”的,颇为警觉。出版社经过一番讨论,决定采取折中方案,将《印象画派史》翻译出版,仅在内部发行。但这部书后来在“查书”中仍然受到了批判。
那时稿件都要经总编邵宇审读,重要的还要请社长萨空了决审。沈鹏作为他们的助手,要先审读一遍,有的要提出修改意见退回。他体会到,一个好的编辑在专业知识方面不见得比作者强,但能以丰富的经验、学识提出作者想不到的问题,补作者之不足。
沈鹏一直对诗和文艺理论很感兴趣,对人美社出版的古代画论都逐一阅读。他成了社里的“笔杆子”,到1966年发表了约80篇文章,散见于《人民日报》《美术》和《文艺报》等重要报刊。
他每天从家到办公室两点一线,日复一日,案头一大堆事务。他十分羡慕身边的画家能够外出写生,每次带回大批创作成果。别人问他做什么工作,他总回答“编务行政”,问者以为他谦虚,但这却是实情。
直到40岁那年,他的人生轨迹才发生了重大改变。
沈鹏有一篇回忆文章,叫《始于四十》。他早年曾接触到一本名为《人生始于四十》的书,得知了这句西方谚语。
恰好在他40岁那年,1971年,尼克松访华消息的公布震撼了世界。
在这之前,沈鹏一直真诚地投入各种政治运动,从这时起他开始冷静下来。经过痛苦的反思,他逐渐察觉到,过去学的艺术理论有的是带有根本性缺陷的,他发表的那些美术评论文章在不同程度上都失去了艺术的本真。他开始相信,人应当回归本体,敢于袒露心胸。
他不再把诗词、书法视为“四旧”。幼年时所接受的熏陶慢慢回来了。
他出生于江苏小县城江阴,有位远亲叫张松庵,是清末的举人,擅诗、书、画,他五岁就跟着这位老师学习。那时小县城里的人不大看得起这位前清“举人老爷”,常在背地里嘲笑他,这客观上造成了沈鹏一边跟他学习,一边却并不把他那套旧学视为“模式”。
沈鹏少年时代练习书法,眼界狭窄得可怜,除了走了样的柳公权《玄秘塔》、颜真卿《多宝塔》等几种碑帖外不知其他。有五年的时间,他课余就按张松庵的要求在米字格、九宫格上逐字临习《玄秘塔》,不知临了多少遍,至能成诵,让他不无厌倦。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一本王羲之的《圣教序》,眼界大开。他模糊感到,《玄秘塔》好比早已相识的朋友却没有神交,而《圣教序》虽是新知却一见如故。他立即借来临摹数页,拿给张松庵看,结果大受赞赏,还以为他私下临习已久。
从此,他爱上了“二王”法书。他说,人们说学古人要“打进去”,这点他做得并不够,但他有一点长处,就是对自己真爱的经典会反复揣摩,感染气息,直至那种笔法能够不期而然地从笔底流出。
后来常有书法爱好者问:“学书法以何种字帖为范本最好?”他根据切身体会,认为不能简单作答,要视自身兴趣和个性等来决定,但总的来说“转益多师”是有益的,博取才能成大器。这种融合不是简单加减,而是水乳交融,其中必有我在。
他临帖练字时断时续,但写年度总结、写信、整理材料都用毛笔,业余时间也全部用来练字。一家三口挤在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一张书桌是全家人共用的。桌子的宽度不过半米多,写毛笔字时要把桌上的杂物先搬到床上,写横幅还过得去,写竖幅就无可裕如了,久而久之他养成了擅长写横幅的习惯。幸得一位朋友坦率指出,他后来条件具备后才注意改进。
1979年,他被新闻出版署任命为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
改革开放后,国内出版社开始实行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自负盈亏。人美社紧跟时代脚步,1978年5月就出版了《罗丹艺术论》,1986年又很快出版了关于85新潮的论集。在社长邵宇的力主下,人美社重建了创作室,但不再承担创作年画、连环画、宣传画的任务,而是近乎画院。各地画家到北京,人美社创作室是必去的地方,被视为美术新思潮的发源地之一。
1979年,沈鹏创办了八开本期刊《中国书画》,并担任主编。他很好地把握了该刊定位,从栏目设置到印刷装订都有很高的要求。《中国书画》在80年代的美术界影响巨大,许多画家都以在这里发表作品为荣。
沈鹏认为,现代化出版工作包括一系列复杂的生产组织工作,从编辑到经营管理,从印刷到销售。一旦有了新的物质条件、新技术,就应当迅速采用,现代化物质条件的充分发挥与现代人的审美感是高度统一的。
他说,作为美术图书,制版、印刷等直接影响到出版水平。长期以来,一些古代名画画册色调浮躁,“沉”不下去。《红楼梦》如果印刷较差还不至太影响读者的阅读理解,可是一幅古代名画如若走调、失真,就会面目全非。中国古画的艺术风格一般偏于沉静,又经过长期风化,色调偏暗,甚至造型的细微处难以辨认,这既是古画的“缺点”,也显示了古画的珍贵。对于这类作品,精印的画册要尽量准确地反映作品的原貌,“不走样”。
这一阶段,由上级主管单位牵头或支持,开始整理出版《中国美术全集》等大型国家项目。1983年,由人民美术出版社主持,李可染、蔡若虹、古元、张仃、金维诺、启功、宿白、王世襄、冯先铭、史树青、安志敏、陈明达、邵宇、沈鹏等三十余位专家学者于北京民族文化宫座谈《中国美术全集》编辑规划。第二年6月,中宣部批准成立全集领导小组和编辑出版委员会。多家出版社通力合作,经过五年努力,于1989年8月推出了《全集》(古代部分)六十卷巨帙。
沈鹏参与了全集编著工作。他说,大型美术图书的总体设计与建筑艺术有相似之处。如果说封面类似于宫殿的大门,环衬是宫门内的广场,扉页相对于影壁,后面有正殿、侧厢等,宫殿群的最后必定还有一座大殿或花园。
他体会到,编辑工作虽然使他没有太多时间专门从事创作,但客观上使他成为杂家,得以从更广阔的角度看待艺术作品。而且,书画同源,如石涛所说,“画法关通书法律”。这些都给了他很多“书外”的修养。作家中有人提出“学者化”的要求,他觉得,书法家的学者化更为重要。
1985年后,随着现代派探索风气的劲吹,“新古典”书法家群体兴起。沈鹏的书法作品开始声名鹊起。
他对草书情有独钟。他觉得,草书往往代表一个时期书法的最高成就,如翁方纲诗中所说:“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
在书法的表现要素中,他最看重线条。他认为,学习古代大家得其外形易而得其神韵难,其中线条是由外形到神韵的最重要手段、桥梁,更确切地说是基因。好比研究现代社会的秘密蕴藏于“商品”之中,书法最原始的秘密深藏于笔法之中。笔法最单纯也最丰富,有限中蕴藏无限。
他还感到,书法的美感藏在潜意识深处。有一次,他书写十余米长卷《古诗十九首》,楷、行、草多种字体交叉行进,下笔轻重缓急、聚散虚实随心所欲。他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仔细一想,觉得可能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之类长卷的节奏、气韵不自觉地从笔底流出。
长期的实践让他体会到,书法是一种自律性非常严格的艺术,如同旧体诗词一样。除却格律的“镣铐”,格律诗不能成诗;屈从于“镣铐”,又写不出好的格律诗。他觉得,旧体诗和书法自律之严,可能和中国人的内向性格有深层的关系。
他终于搬离了九平米的小平房,有了自己的一间书房,取名“介居”。“介居”有双关之意,“介”通“芥”,言其小;同时“介福”又指洪福,言其大。
“介居”靠窗一面种着花草,对面墙边是一张单人床,东西两面齐墙摆满了书柜,美学、文学、历史、书法、碑帖、印谱等书籍堆至天花板。中间有一张用了多年的写字台,漆皮斑驳。
一次,几位日本朋友来“介居”拜访还没走,韩国朋友就来了。他们在楼梯上排队等候,侧身挤出来一个人才能再进去一个人。一位日本友人说:“我们不是来做客的,像在排队参观博物馆。”
1992年,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邵宇去世,沈鹏出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代主席。2000年8月,中宣部、中国文联正式任命并配齊了中书协分党组班子。年底,中书协第四届领导班子组成,沈鹏任主席。
书法的广泛性是其他艺术门类无可比拟的,改革开放后一些重大书法活动常有国家领导人或地方政要参加。上层人士的涉足使书协的社会地位陡然增高,同时工作也变得更加复杂。
沈鹏主持中书协工作期间,正是书法热盛行时期。很多全国性大展得到地方政府和企业的支持,政经界和文化界名流纷纷挥洒题词,有些名人或机构设立教育基金发展书法事业,一些重要展览成了推介当地文化、刺激当地经济发展的配套活动。
进入新世纪后,书法依然保持着持续的发展热潮。2007年,中书协会员已有8500余名,规模空前壮大。“国”字号展览之外还有各种展览,“书法热”依然持续升温。
但是,“泡沫化”也如影随形。一些人为了参展、获奖不择手段,书法评判标准也出现混乱和缺失,有的地方书法成了行为艺术飞地,谁都可以在这个飞地上玩上一把。
2000年末2001年初,第八届中青展的“混合体”式风气有增无减,书法报刊不断出现对“丑书”的反思。时任中国书协副主席刘炳森抨击说,有的年轻人根本不好好学习基本功,不好好学习我们中华书法的正统书风,胡涂乱抹,根本不像个样子,而大展却给这样的作品发了奖。
有人曾问沈鹏如何看待艺术品纷纷拍出天价,他说,那你怎么看楼房价格高低呢?没买房的人觉得房价贵,有房的人不希望房价跌,书画价格如房价,都有泡沫存在。他认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文化表现,书法这门艺术,雅俗之间的区分非常微妙,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审美观念,但还应该有一个大体的标准。只是这标准难以量化,要有较高的审美眼光才能看得出来。
2021年5月15日,北京,人们在中国美术馆“闻道未迟——沈鹏诗书作品展”上欣赏作品。
沈鹏觉得,书法在过去是生活必需品,在发挥实用价值的同时体现观赏价值,现在社会不但失落了毛笔,甚至连笔都少用了。书法失去了实用价值,成为极少数人从事的专业之事,书法的语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实用性的削弱并不意味着书法艺术的消沉,因为中国人有书法的历史情结和几千年养成的审美习惯、爱好。
他说,社会越走向现代化,就越激发出“回归”的心态,越发要从传统中寻找新生。书法艺术遇到了大好时机,几乎成为时代的宠儿。这既是幸事,也滋生了自身的浮躁。古人作品中静穆、典雅、朴厚之气减弱了,躁忿、浮华、刻意变得时兴。无论是整个书法界还是书法家个人,妨碍进步的真正“敌人”往往是其自身,而这个敌人才是最难战胜的。
2007年,中国国家画院成立了沈鹏工作室,开办了书法精英班、课题班、创研班、访问学者班等,一大批中青年书法家和理论家前来学习。
其中,2007年举办的首届“沈鹏书法精英班”录取了40名学员,何开鑫是其中之一。沈鹏引用爱因斯坦的名言,告诉学员“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这句话在何开鑫看来揭示了书法艺术的本体规律,迄今为止仍是他的座右铭。
参加过“精英班”的书法家王厚祥、李国胜、刘京闻、周剑初、李明、张志庆、方建光后来被称为“沈门七子”。从2011年开始,他们在多地举办了书法展览。2023年3月,“沈门七子”书法展在石家庄举行。沈鹏没有到场,但写来一幅贺词,勉励他们以“独抒胸臆、艺道并进为任”。
晚年的沈鹏声誉卓著,被誉为“书坛泰斗”“草书大家”。随之而来的,是络绎不绝的求字者。他曾致信友人感叹,开会与出差交替,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社会活动,还要写字。自己年龄比别人大,体重最轻,吃得最少,又不会喝酒助兴,却比别人付出的劳动要多,要为“应酬”“答谢”写许多字。别人常常讨字,不给别人说你架子大,给了应付的又不情愿。那是他的心血,他常心疼。
后来他想通了,觉得古代杰出的书画家应酬之作也不少,而终于传世,但也因应酬多而留有败笔,后人评说是无情的。书画家要有这种精神,每完成一幅作品就是创作。
到了暮年,沈鹏喜欢宅在位于北京五环外的书房里。他的书案前摆着一枚刻着“介居中人”的闲章,案头常备各种字典与辞典,常为一个字的几种写法而翻书多卷。他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应酬活动,每天坚持两三个小时以上的诗书创作。80岁以后他几乎每年要出版一本著作,举办一次小型展览,展示几件代表性作品。
2021年,中国美术馆要为他举办展览,他一度迟疑,觉得在源远流长的诗书传统里自己还需努力。后来他终于被说服,将展览的主题定为“闻道未迟”。
在众多诗人中,沈鹏尤爱杜甫,展出的多件作品都是他题写的杜甫诗句。他说,真正爱书法的人没有不爱诗词的,读诗有种与人的内心相谐、与天地同在的感觉。
杜甫的《春望》就是他非常喜爱的五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抗战时父辈们吟诵此诗时声泪俱下的情景让他记忆尤新,書写的时候自然饱含感情,出现了苍劲、沉郁的艺术效果。他体会到,书法特别是草书,确实能“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如同一幅深沉的心画。
(本文参考了沈鹏著《桃李正酣》、吴振锋著《新中国六十年书法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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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书: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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