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堡方言之大俗大雅
《乡村地理》杂志 2023年2期 文/图 梅培源
屯堡方言“仙宿”，意即星宿、星辰。
屯堡方言“兹”，意即指代这。
“䎠䎠转”是安顺屯堡地区常用的方言词汇。“䎠”音“nuo”，本音为阳平，在屯堡方言中，变成了阴平。《说文解字注》：“俗所谓圜（圆）熟。言旋转之易也。”意思是，“䎠”就是俗话所说的“圆熟”，指容易旋转。
从字面意思上看，“䎠䎠转”更多的是指本身的旋转，又因为快速旋转会让人头晕，进而引申出了“晕头转向”的意思，比如受到蛊惑昏了头，不觉察甚至乐在其中等微妙的意义——比如说某人被骗了叫被哄得“䎠䎠转”，面对别人的吹捧忘乎所以、自鸣得意，失去主张和基本判断，这叫被诓得“䎠䎠转”。“䎠”一般不单独使用，在屯堡方言中常以叠字出现，目的在于强调和用以突出圆或转的样貌。比如指代圆形物体的“圆䎠䎠”，形容话多的“话䎠䎠”等。“䎠”这个字，屯堡人常用，开口闭口随时都可能蹦出来，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汉语的语言系统中，居然真的还有这么一个字的存在。那么我们的屯堡方言到底源于何处呢？
历代字书，《说文解字》收录了包括异体字在内的汉字共10516个，《康熙字典》收字47035个；耗时十年，于1990年出版齐全的《汉语大字典》共收录有出处单字54678多个；1994年出版的《中华字海》则收录了87019个，应该是现阶段收录汉字最多的字书。而据保守估计，我国汉字总量至少有近十万个——实际上，历朝历代一般使用的汉字几乎都维持在五六千左右。在今天，我们的《现代汉语常用字表》只收录常用和次常用汉字共3500个，最新版的《新华字典》收录汉字也才11200个左右。通过对比，相当一部分有出处的汉字，实际上已经淡化了。
从个人的角度，我相信我们所说的每一个方言字，在我们的汉字宇宙里曾经都能找得到对应的星辰，他们如同流星，我们的先辈都曾目睹其光辉，而到我们这里则因为太过于遥远而变得无法追寻了。而在此时，这些流星仍然都还在宇宙里飞行——你见或者不见，它都在那里。
比如《西游记》。屯堡人喜欢把那些真正的、纯粹的事物称为“zūn”，我曾见过一些著名的老先生用的是“真”字，看上去很合适，但这确实不是本尊。《西游记》第一回，美猴王寻仙拜师，循声而去，“乃是一个樵子”，樵夫头上戴箬笠，身上穿布衣，腰间系环绦，足下踏草履，“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这个“衠”，《篇海类编》是这样解释的：“朱伦切，音谆。真也，正也，不杂也”，1987 年出版《汉语大字典》第二卷也引用了该解释。这个“衠”，不仅意思没变，按屯堡方言中的屯堡口音来说，不仅读音，甚至连平翘舌都丝毫不差。另外还有猪八戒，他本事倒不大，打死的却大多是美女妖精。他打死牛魔王的小妾玉面狐狸，还向猴哥邀功：“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耙筑死，剥开衣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九头虫的漂亮媳妇万圣公主“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耙，筑倒在地”等，猪八戒对打杀美女妖精可谓得心应手，招式也很单一，基本上都是“照头一筑”。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照头一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招式呢？与我们方言中常用的“筑”是否一样呢？我在1987年出版的《汉语大字典》第五卷找到“築（筑）”字，条目下有共十二个释义，其中第五个释义为“捣；捅”，提供了包括《西游记》在内的五个出处，其中《广雅》记载：“築，刺也。”
但是在屯堡方言中，“筑”的动作与“刺”几乎相同，在现实语境中唯一区别，在于使用之物尖头叫“刺”，钝头叫“筑”——这么一来，困扰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了。
此外，屯堡方言中的指示代词“兹”，意思和用法接近与“这”相同，屯堡方言大多不分平翘舌，因此经常被错写成“之”或“支”。很多古装戏，特别是宫廷戏中喜欢用“兹事体大”来表示事情重大。即便今天，很多人也都写过用过这个字，比如介绍信“兹有我单位……”等，固定的格式和用法几乎一模一样。事实上，许多我们认为大俗的方言，追溯其源头，却又是极雅。
除了上述所提到，还有一个使用率很高的字“盖”，几乎完整地保留文言文的原貌。比如甲邀约乙打麻将，乙千般万般推辞，就是不来，而且找的理由又多是不痛不痒的，甲就会以一句话“盖你兹个人，太没得意思”作为总结。这个“盖”，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西游记》中有“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一元”，柳宗元《捕蛇者说》中有“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中有“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连同“盖你兹个人”，这里的“盖”都是作为发语词而存在，你要说有什么具体的意思，那是不存在的，但它用于句首，作为语气助词出现，却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符号，表明即将要发议论，起的就是引出下文的作用。
类似的例子当然还有很多，大俗即大雅，这句话用在屯堡方言上正合适——在今天，只要一想到这些方言字词诞生于遥远的《诗经》时代，而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依旧说着春秋战国时代的词语，这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