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不明”的“大明”
作者:杨河源《出版广角》杂志 2015年10期
【摘要】《从精英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的作者认为“明代商业出版打破了两千多年来精英文化独断的局面,实现了传统的主流文化、启蒙思潮和大众文化共存的多元文化格局”。这一结论是否成立?读者见仁见智。对笔者而言,该书介绍明代商业出版的类型:通俗文学、日常类书及生活实用图书、蒙学读物、科举考试用书,很有意思。尤其是科举考试用书和大明王朝的关系,也许能矫正一些人对八股文的成见。
【关键词】明代;商业出版;《从精英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
【作者单位】杨河源,佛山电视台。
随着年龄增长,笔者越来越青睐非虚构的作品、材料丰富的读物。笔者今年翻阅的《中国古代社会》《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明清时代东亚海域的文化交流》《西方将主宰多久》《古代器物溯源》《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文物小讲》《万物》《中国乡土建筑初探》《中国古代建筑史》《日知录》《邓之诚文史札记》《进化的证据》《大灭绝时代》《故宫退食录》等,都算得上材料殷实、推理缜密、结论谨慎,大体可以归为学者写作。
《从精英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也属于学术著作,主题是笔者比较关心的明代。“大明”沦亡去今已经370多年,但它的“创造”,却结结实实地影响到当下,想不关心都难。譬如严格的户籍鸿沟,虽然稍微松动,但离填平之时尚远。而离乡需要“路引”,30多年前出门,同样必须,只是换了个名称叫“介绍信”。本人稍微可靠点的家族记忆,仅能追索“南昌筷子巷”“朱洪武”等几个词汇,也跟“大明”有关。大革命和历次运动,已经将吾乡像篦子一样梳理了好几遍,村子里连一处一百年以上的建筑都不存在,我偶然发现的半块迁村祖的墓志砖上,有“大明”印记:“大明成化元年……杨公守道之神……”,砖侧勒有:“大吉荫子荫孙”。
类似的零星记忆,指向在朝堂之上褪下裤子打大臣屁股的大明。难怪帝国末日时,士人领袖钱谦益都要怕“水冷”的——为一个公然羞辱读书人尊严、将知识分子当奴才的朝代殉节,当真愚不可及。礼尚往来,这道理孟子懂,“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完全忽视“君权神授”,如此彼亦人也此亦人也的论述,对出身卑贱一直耿耿于怀的洪武大帝,当然格外恼火,要将孟子逐文庙,要删《孟子》:“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焉?”
孟子“不免”,不可一世的帝国,当然也不免。崇祯煤山自缢之前感叹:“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亡国”的果子谁种下?废丞相和中书省,六部直管,以管理皇家内务的内阁大学士出任宰辅,秘书政治由来有自。始作俑者,洪武皇帝怕是难辞其咎吧?悖入悖出,悖出悖入,因果循环,大明也不例外。但大明的很多事儿,至今仍多一面之词,譬如三宝太监之下西洋,至今是作为国力强盛的表征,百度百科还要争“海权论”的首倡之功:“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船只最多、海员最多、时间最久的海上航行,比欧洲国家航海时间早几十年,是明朝强盛的直接体现。郑和的航行之举远远超过将近一个世纪的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的航海家,如麦哲伦、哥伦布、达伽马等人,堪称是‘大航海时代的先驱,是唯一的东方人,更是比马汉早五百年提出海权论。”凭借帝国国库组织豪华国企,郑和一路充当善财童子,以高出市场价十几倍、几十倍的价格,扰乱了西洋市场;将宋元以来,闽粤商人胼手胝足、含辛茹苦建立的贸易点扫数拔起;将虽然风波险恶但梯航不断的贸易线路——也就是今天学界、社会盛称的“海上丝路”秩序,搅成一团乱麻,将海权拱手让给欧西。可怜明朝大臣们,郑和之后半个世纪的成化年间,一半的俸禄还是郑和天价购置的奢侈品胡椒、苏木!这些扫兴话,没几个人愿提,没多少耳朵愿听的。
同样,八股文作为空洞无物的文体,梁启超先生认为“民之愚,过之弱,皆由于此”,过来人都如此看八股,八股欲不误尽苍生,岂可得乎?伟大领袖一篇《反对党八股》,更是将“八股文”牢牢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至于何谓“八股”?“八股”何以祸国殃民?那是不必细考的。
《从精英文化到大众传播:明代商业出版研究》以学术的套路,分析了明代商业出版的基础——宋元商业出版、明代商业出版兴盛的背景和原因,介绍了明代重要商业出版中心、经营状况,概括出明代商业出版与思想文化及社会变迁的关系,因而,作者认为“明代商业出版打破了两千多年来精英文化独断的局面,实现了传统的主流文化、启蒙思潮和大众文化共存的多元文化格局”。这一结论是否成立?读者见仁见智。对笔者而言,该书介绍明代商业出版的类型:通俗文学、日常类书及生活实用图书、蒙学读物、科举考试用书,很有意思。尤其是科举考试用书和大明王朝的关系,也许能矫正一些人对八股文的成见。
八股文在明代就遭到不少有识之士的批评,时人何良俊的话很有代表性,“自程朱之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衍,凑成八股,便取科第,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弘治年间,更有国子监祭酒谢铎,上疏孝宗:“凡此《日抄》等书,其板在书坊者,必聚而焚之,以永绝其根柢;其书在民间者,必禁而绝之,以悉投于水火。”弘治、正德年间,类似的奏疏有好几道,虽然朝野都有禁绝时文的呼声,但毫无用处,万历以降,变本加厉,一些有影响的文人士大夫如汤显祖、倪元璐等,都加入了明代“高考教辅”的编写。天启、崇祯年间,更有张溥等文社领袖,亲自操刀时文编选,当然天下从风。
何以如此呢?因为当时的知识界,并非铁板一块,“异端”李贽将时文与《西厢记》《水浒传》并誉为“古今至文”,认为时文不仅“可以取士”,而且“可以行远”。袁宏道还嘱咐其外甥要熟读“坊刻时文”,他在给姊夫的信中说:“倘志在芹业,坊刻时文,看之不尽,即韩、苏亦可缓也。”如此判然两分的态度,让我等不知八股为何物而认定它祸国甚至亡国者,一时犹疑起来。
清初大儒顾炎武先生就认为:“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学亡。”顾先生我素所尊敬,他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也是我最近几年常常摩挲的,因此,他的批判,在我看来,格外有分量,不能不认真对待。而李卓吾先生断言“可以行远”的“古今至文”,“近百年来,藏书家不藏,图书馆不收,虫蛀水渍,冰火灾患,当年汗牛充栋,性质形同今日之高考复习资料的各式八股文选本已难觅踪迹。”(《八股文汇编》后记)我还算狠花了一小笔,买得《八股文汇编》,随手翻到晚明八股文大家金声的《节用而爱人》,“治国之道,有施之用与人者焉。夫节用而后有用,爱人而后有人。道大国者,其无念诸?且夫人主所挟以奔走天下者,财也;所与天下人相属以有其尊者,臣民也。贫、寡,国之大患也。虽然,拥富庶之业,而苟无道焉以处之,则易敝,岁千乘奚恃焉?”如今看来,虽然有点拗口,但道理还是通的,不然,这天下可能还得姓秦呢。比照广东今年高考满分作文,“纵观本次寻谱过程,个人有三点感慨:一是在岭北镇,老人们对谱事一无所知,连自己是什么派也搞不清。二是五搭桥周边没有张氏宗祠,否决了那位族兄的说法,了却了先德的一桩悬念。三是军民围村、仁义村我们所寻访的张姓人家,没有一家藏有族谱。呜呼!现代人宗族观念、家谱族事漠然视之,为之奈何!”在我看来,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任何帝国的沦亡,替罪羊一定都是要的,或者红颜,或者商女,或者清谈,或者八股。抡才仅考不选,只亲不举,积渐既久,“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何干苏妲己,何干杨贵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