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森身前战友、原铁道兵报社记者乔梁(乔惠民)书:大国刀笔
(天下口碑数据库插播导读,以此深切缅念应龙森)
应主任姓名应龙森,生前我称呼他“应主任”。为行文亲切,如他生前,还是“应主任”相称。
我和他是同事,还是同乡。他是杭州人,我是安吉人。有一年,报社在安徽开会,我们就便回老家,我住他家一宿,那时他家尚不富裕。他对安吉也略知一二,如白茶、竹笋,我赠送过他。他是画家,当然知道现代书画大师、安吉人吴昌硕。应主任是齐白石的孙女婿,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齐白石)……学吴昌硕。”熟悉齐白石与吴昌硕书画的人,想象一下,两位大师的艺术风格还真有传承的风韵。
应主任编辑报纸每月一期的“画刊”,后期是为了待遇,报社安排他担任记者通联部主任。他的“应主任”职衔、称谓由此而来。“画刊”的编辑工作,他也一直兼顾着。
应主任成了故人。我们是同事,同乡;上班,下班,平平淡淡的生活,未经“文革”的运动,相互关系好,可以形诸文字的也是些家长里短、日常琐事吧。
我是1982年调到报社的。因为他是画家,我也爱好文学艺术,又同是浙江老乡,他的办公室我串的最多,能看到他墙上挂的作品,成品、半成品,也看他创作,当然也谈齐白石的艺术,共赏白石老人用过的笔砚。
他对齐白石的作品、人品是极推崇的。他说齐白石是天才的画家。他指着画册上的知了猴给我看:多细腻、逼真,翅膀都在颤,一般的人画不岀来;再指指自己临摹画满一纸的知了猴,无奈地自叹不如。他还说白石老人不喜欢做官、不媚权贵,小时候家贫养成生活节俭的习惯。毛主席与齐白石的乡情乡谊,应主任也绘声绘色地讲述:白石老人极珍视领袖对他的关怀。应主任一般用“爷爷”的称呼来叙述齐白石。
应主任赠送我几幅画。第一幅是我刚调到报社时间不长,他画了一个烛台,一杆上端碗状盛油皿具,烛火如豆明灭:一鼠烛台下常态戏耍。画是白石风格。应主任题字对我励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人生消受几灯前,从此添油休早睡。录先祖句赠梓祥”。题诗,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否有误?
这之后,应我之请用于友朋酬酢,应主任也数次书画相赠。我也酬谢薄礼,他对我不计较。
有一天下午,我到报社办公室,看到应主任夫妇在报社楼下,正指挥收废品的几个小伙,从楼道的小库房里往外搬杂物,有锅碗瓢盆,画框,也有图书、报刊,都作废品处理。我赶紧将画报、宣传画往自己的办公室搬运。正忙乎着,报社一位领导路过,又同意应主任的物品继续存放库房。那些己搬到门外的杂物,又悉数放回原处。我搬走的,应主任说归我。
人生无常。若干年后,应主任患阿默茨海氏综合症。有一天,我从网上看到拍卖应主任的画作,其中多幅铁道兵画家的版画。我立马想到报社要拆迁的办公楼,去察看,楼道小库房门敞开,只剩一堆杂木条。我“抠”岀了几张铁道兵的照片。
我给应主任的夫人齐秉正老师打电话,她说:“不知道啊,他还有画室,有爷爷的画……”那批拍卖的字画,是来自报社的库房,还是应主任的某个画室?我没有再追寻。
应主任有江浙人的文气、儒雅,说话声音不高,柔和,笑容多。他喜欢吃零食,办公桌上总有糕点糖果之类,也时常对我说:“你拿着吃。”
他也有脾气,偶尔会粗声大气地在会上,或是对同事、领导发火,语句急速,声音高分贝。他性格是耿直的,不掖不藏;专事绘画,与人交往不存心机,人缘很不错。
我在机关大院多次遇见,应主任与齐老师相伴而行。他们不开伙,在机关食堂吃饭,儿女都已成家,各有住处。有一次在路上,应主任已患病了,我叫“应主任”,“自我介绍”一番,齐老师一再提示,他似乎勉强记起我是同事、同乡:“哦,报社的,浙江的……”指指机关办公大楼,“你在那里上班……”
他住进老年护理院。有一年中秋,我送了一盒月饼到他家,想去探望。齐老师说:“他都不认识了,连我也不记得,只有应莺还能简单交流……”我很长时间生活状态不好,疏离了亲朋好友,就没有坚持要求去看。其实当得知他辞世的消息,我很后悔那次不曾去陪他一会;这对于他不重要,对于我的感情却是必须和应该的。
上个月19日,手机里有个未接听的电话,是应主任的女儿应莺打来的。莫非应主任……我回复电话,果然应主任于前一日仙逝了。
我对应莺说,向机关退休干部管理处报告。是星期日,我也给老干办熟人打了电话。应莺说:“处在疫情,不举行告别仪式,家里亲戚送行……”我让应莺写一个“讣告”,在我朋友圈转发。人生是一个庄严的旅程,善始善终地走完每一步,应当让应主任生前的战友、朋友获知。
应莺将“丧讯”发给我,我从网上搜索了一篇尤兴益写的文章《铁道兵应龙森与“白石后人”的绘画情缘》,在转发的“前言”中,发布应莺代表家人撰写的“讣告”。
应主任、齐老师夫妇有一双儿女:应海涛、应莺。我刚到报社时,他们两个还是孩子,也时常到应主任办公室。一转眼都成了大人,成家立业。应莺在瑞士金融界工作,海涛我不了解,在向应主任遗体告别时,海涛以及其他晚辈,衣着高档,豪车,想必都是社会有用之才。他们撰写的讣告,最见感情和水平,不愧是大师齐白石的后辈。
家父应龙森老大人因病抢救无效,不幸于2021年12月18日下午4时10分与世长辞,享年78岁。
家父1963年参加铁道兵,后调入铁道兵报社从事美术编辑工作,一生寄情于绘画事业,为铁道兵创作了大量国画、版画、油画等美术作品,直至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告别他钟爱的事业。
家父患病期间,得到许多亲朋好友的关爱,家人对此深表感谢。今不幸逝世,不孝儿女悲痛欲绝,亲视含殓,停柩在堂,深切悼念。承受慈命定于12月20日举行告别仪式。因疫情关系,恳辞相送,仅家人送别老大人远行。
我与应主任“早不见晚见”很多年,还曾帮他将家什从齐白石故居搬运到机关大院,但对应主任的家庭和个人经历并不特别了解。直到读过尤兴益的文章,才对他有多方面的熟悉,也增加了我对他的敬意。
应主任1943年生人,1963年当铁道兵,先是在连队施工,有绘画特长,调到团电影组绘制幻灯片;在报纸上发表作品,选调到《铁道兵》报社当编辑。这也是绝大多数铁道兵的文学艺术人才成长发展的共同经历。
应主任与文章作者尤兴益是一个团的战友,相知情深。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铁道兵部队战友兄弟情谊的一个缩影。应主任喜好书法、绘画,早年苦于没有学习的书籍。尤兴益将自己家中珍藏的民国时期岀版的“真草隶篆”四体《康熙字典》,让家人邮寄馈赠应主任,对应主任学习书画有很大帮助。应主任调到报社工作,尤兴益退伍,应主任创作4幅国画,装裱,行程近200公里到河北滦平赠送给尤兴益。这四条画屏,历近半个世纪,至今还挂在尤兴益的家中。应主任患病之前,曾与尤兴益商议到扬州与战友相聚。
应主任酷爱绘画,创作刻苦。在连队施工,工余时间,别人娱乐、休息,他绘画。调到团机关,夏天炎热,他将双脚泡在凉水桶作画;蛟虫叮蛟,将井水倒入盆中,置放床前降温,坐于蚊帐创作……他在报社,也算功成名就,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与别人闲聊天。每每到他办公室,总见他躬身桌前做画;桌上、墙上、地上,触碰、触目,全部是纸墨与画作,人也像埋在画纸中,与字画浑然一体(报社还有一位老编辑赵修柱先生也如此)。我们交谈,有时候他也一面画,一面说话儿……这是他留给我的永远的形象。
应主任与齐老师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我也是从尤兴益的文章中知道的。
齐老师是艺术大师齐白石的亲孙女,在爷爷身边长大成人,父亲齐良已也是著名画家。家学渊源,从小耳濡目染爷爷、父亲的创作,也喜爱绘画艺术,并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
文革期间,解放军总政治部主导创作毛泽东革命实践系列美术作品,从部队选调画家。应主任被选中,来北京绘制巨幅毛主席画像。
应主任每天在露天搭设的高架上攀上攀下,打底,画轮廓,着色,修改……齐老师在幼儿园当老师,领着孩子戏耍,时常路过,“仰望”应主任的辛勤劳作,不时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且讲的很专业。两人由此相恋、相爱。当得知齐老师是被“打倒的齐白石”的后代时,应主任没有退缩,而是选择结婚。
那时候,军官结婚,政审严格。部队发函给齐老师及她父亲齐良已的所在单位调查。回函:“齐白石、齐良已属于被打倒的对象”。部队没有批准他们结婚,并要求双方中止恋爱关系。是爱情的力量,和倔强的个性,应主任冒着退伍、被开除的风险,与齐老师举办了婚礼。1972年,爱情的结晶——应海涛出生,需要结婚证上户口,部队才同意补办结婚证明,并给予应主任“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打倒“四人帮”后,部队对文革时期受过“处理”的人员逐个甄别,应主任的处分才被撤销。
我见到的应主任、齐老师两人相爱:他们常常相伴在机关大院散步,在食堂同桌共餐;在他们家,两人常在画案前,轻声细语地切磋;很多作品的署名:白石后人 应龙森 齐秉正。
在应主任遗体告别仪式上,齐老师坐着轮椅,一遍遍用手抚摸应主任,声声呼唤:“龙森,龙森,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齐老师说话的声音一向很低,遗体前的呼唤,是我第一次听到她有那么响的声音……
再接着说,我将应莺的“泣告”与尤兴益的文章转发朋友圈后,应主任生前的战友、朋友,大概有上百人留言、献花,表达哀思与怀念。
战友、同事、朋友沈张奎(同乡)、吴志义、钮鲁生、唐烈、刘茂芝,应主任生前指导过的摄影家曾令辉、画家崔纪松等,或撰悼文,或发美篇,或发照片,追怀昔日友情、恩情,表达因疫情不能送别的遗憾,并向应主任家人致哀、慰问。昵称“悟道阁主”留言,他今年九月找到应主任所在的护理院,对门口的保安说尽好话,因为疫情,没能见面。保安安慰:疫情过去再来。现在只留下终生遗憾。
12月20日,向应主任遗体告别,我搭应莺的车去护理院。
护理院坐落在西郊,车程不远,丧事办理的过程庄严、温馨。
肃穆、洁净的告别室,应主任遗体静卧棺柩,墙正中大投影屏幕,闪回播放应主任生前的照片,绘画、旅游、居家、战友相聚、艺术成就等。应莺用心、孝心,将我转发给她的朋友们留言截图也一并播放,令我鼻子酸楚。
主祭的工作人员念完悼词,应主任的亲属一一缓步绕行遗体一周;封棺前,再次嘱咐亲友看最后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齐老师不断呼喊应主任的名字,以手轻轻拍打棺木,迟迟不愿离开……仪式最后,4名葬礼人员抬棺,步履缓慢,遗体放置灵车,海涛双手托起院方备好的“孝子盆”,高高举起,声音悲怆高喊一声:“爸爸,一路走好……”孝子盆应声摔在地上粉碎;灵车徐徐驶离护理院……
一周后,应主任辞世的头七,应莺给我发微信,代表全家敬献朋友们一封感谢信。全文摘录如下:
周一送别了我最敬爱的父亲,本想立刻写些话向在不同空间给爸爸送行的各位叔叔伯伯表达谢意,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我总有一种感觉,仿佛爸爸还没有离开。
爸爸病情危重,我央求医生进抢救室陪爸爸。被疾病折磨、卧床一年多的爸爸非常瘦弱。此刻,他已陷入昏迷几个小时,没有自主呼吸,只能听到呼吸机脉冲给氧的声音和监护器时而响起的报警声;血压和血氧,即使用最高剂量的药物也难以维持。他的手已有些凉,苍白而干枯,那是曾经无数次托起我的大手,我一边摩挲,希望能焐暖一点,一边轻声跟他聊往事:有我小时候的事,有我听他和老战友说过的部队的事,在报社时候的事,和他患阿尔兹海默症后期可能已经完全不知晓的事;给他翻看手机里珍藏的他的照片。我告诉爸爸:我们都很爱您,妈妈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您的老战友、老同乡都惦念着您,在大院儿还能时常碰到您的老同事,他们都说要来看看您。爸爸,微睁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轻轻擦干,又噙满,喉咙涌动了两次......就这样,同爸爸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告诉他,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他,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老妈和家里,也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这一世老应罩着小应,来生,换小应照顾老应......
几天时间,除了麻木就是恸哭。送爸爸的灵车上,我一边看梅叔叔转给我各位叔叔伯伯微信中发来的悼词,一边逐条逐字地念给他听。爸爸,您一定听到了,一定感受到大家的牵念,一定倍感欣慰吧。有大家相送,去往天国乐土的路上不孤单。
记得这样一句话,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有我们,有他给我们留下的文化余脉,爸爸不曾离开。有大家的惦记、纪念,爸爸的品德与艺术长存。
最后,谨代表妈妈和家人,感谢爸爸生前老战友、老同事、亲朋好友,对我爸爸给予的关爱,大家对爸爸倾注的深情,是对父亲在天之灵最好的安慰,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
应主任的美术创作有较扎实的功底,也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他为人低调,不善交际,埋头绘事,仅参加了北京美术家协会,出版过一本《应龙森山水集》。
他勤奋好学,不论是在基层连队,还是调到报社后,一直勤于创作,学习、研究齐白石等艺术大师的作品。铁道兵与兵改工后的中国铁建,四海为家的筑路生活,也为他提供了体验建设者艰辛、饱览祖国壮丽河山的便利条件。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应主任的美术创作有三个主要特点:
一、作品形式的多样性。他是铁道兵出身的画家中少有的版画、国画、油画“三项全能”的画家,且都有优秀的代表作品,至他患病就医前,参加了铁道兵及中国铁建举办的历届大路画展。1977年的油画《还是当年那个样》,参加《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周年美术作品展览》,发表于《人民日报》,被印制成年画发行,——铁道兵画家作品被印制年画,应主任是唯一。
二、他是“铁道兵”画家中为数不多、画作走向市场的画家之一。他追求齐白石的艺术风格,与齐老师合作的国画,长期在誉满海内外的北京疏隔厂荣宝斋书画店展售。我在那里多次看到“白石后人齐秉正、应龙森”的国画,与众多名家并列张挂;也频频亮相京城的拍卖会,受到收藏家们的喜爱。
三、筑路题材与山水画并重。应主任一生的创作,大部分作品表现筑路人的生活,接地气,人物形象生动、逼真,充溢着军人、工人的力量、崇高的精气神。山水画创作,传承齐白石书画图案简练、意境朴实的风格,又有创新与探索,主要是借鉴西画的丰富色彩,作品呈现中国山水画写意的技巧,又具有西洋油画艳丽、写实的神采。
应主任痴情美术,也积蓄了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才华。无奈,天不假年,70岁不到便染病。在去送别的车上,应莺对我说,她的父亲患病后,家里人曾试图劝他继续画画,希望由此恢复健康。应主任也很努力,一次次地尝试着,但留在纸上的山水、花鸟……已今非昔比。最后,他痛苦万分,永别了他痴爱一生的绘画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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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977年2—3期《解放军文艺》杂志,与路巨鼎 合作
还是当年那个样(油画),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周年美术作品展览,印制年画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