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喻政与他的《茶书》
文- 王力
贵茶可谓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农产品,历经数代塑造,这种自然之物已被烙上深重人文印痕,横跨物质与精神两界,自由徜徉于从食物到艺术品的每一空间。作为一位长期品饮贵州茶的文史工作者,在惊叹贵州茶的高品质之时,也常想挖掘一下它的历史人文要素,勾勒出历史时期贵州茶文化脉络。但广搜诸典籍后,总觉遗憾多,收获少,因为历史典籍中关于贵州茶文化的记载极少,无论是品饮文化还是茶人事迹,所谓的爆点信息几乎没有,直到发现了喻政这位被忽略了贵州身份的茶史巨人。说他是茶史巨人,是因为他编纂了中国茶书史上的集大成之作《茶书》,其贡献颇为茶学界所认可;说他被忽略了贵州身份,是因为一直以来茶学界都认为他是江西人。而在今天,强调其贡献,揭示其贵州人身份,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黔茶文化与贵州历史。
《茶书》的历史地位
自唐代陆羽撰写《茶经》,历代撰述茶书者接踵而至,成果斐然,但聚其精华汇为合集者,喻政《茶书》不仅是首创,而且也是集大成者。日本汉学家布目潮沨称其“集《茶经》以后茶书之大成”,20世纪著名茶史专家万国鼎曾精辟地指出其最大的历史功绩,是收录了几种其他书所未载的茶书,这些书“因而赖以流传至今”,若非如此,今人就将无缘见得这些茶史上的文化瑰宝。直到清末,也未有哪种茶书超越它。
《茶书》并非喻政所撰写,而是他与徐(左火右勃)一起编撰的收录历代茶书的书,它共有两个版本:万历壬子版和万历癸丑版,前者分元、亨、利、贞4部,共收茶书17种,后者实际是前者的增补重印本,分仁、义、礼、智、信5部分,书也增加到了27种,上起唐代,下至明中后期,其间有代表性的茶书几乎被网罗净尽,包括陆羽《茶经》、张源《茶录》、朱子安《东溪试茶录》、蔡襄《茶录》、张又新《煎茶水记》、审安老人《茶具图赞》、陈继儒《茶话》、屠隆《茶说》等等,就是这样可贵的茶史文献,竟为后人留下了两大遗憾。一是刊刻极少,除了喻政原刻本,后世无人翻刻,以至存世量稀。今人可知者主要有二处,一是日本的内阁文库,二是中国的南京图书馆,近几十年来关于此书的影响较大的介绍来自于日本人布目潮沨,而他写作所据的正是内阁文库的本子。南京图书馆所藏本近年来渐受文献学界瞩目,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编纂《中华再造善本》时对其进行了再造,四川大学出版的《茶书》也影印了此书,但在普通读者中尚少人知,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事实上,在编纂《茶书》之前,他还编过一部《茶集》,是一部古今涉茶诗文合集,共收录诗词文赋100余篇,并于书末附《陆羽烹茶图》及各家对此图的题咏,知识性与趣味性兼具。因为他在编《茶书》时将《茶集》也收入其中,所以此处不再多加介绍。
喻政其人
喻政其人可用八个字概括:学霸清官、高寿茶人。
出生于铜仁的他科举之路颇为顺利,在万历二十二年成为贵州乡试解元,也就是全省第一名,又在次年的全国性竞争中顺利考中进士,位列三甲第106名。这种连续考中举人和进士的情况被称为“乡会联捷”,明代贵州中解元而又联捷进士者仅喻政与萧重望二人,就连曾为皇帝讲过学的孙应鳌也在中解元后会试三次才考取进士,可见喻政的应试能力是“学霸”级的。
中进士后,他分别任过湖广龙阳县知县、南京工部都水司主事、南京兵部主事(兵部职方司郎中)、福州知府等职,康熙《贵州通志》称其“自部郎出守福州府,清修自励,爱民如子,称治才第一。”他的前任为个人的飞黄腾达,四处拜谒长官,公务成了业余之事,以致于积压了大量案子,他上任后,每天凌晨起床在灯下审阅案牍,只用一个月就将所有积案判决完毕,而且令人心悦诚服。当地一些县受了水灾,有的县令为了表明自己治理有效而隐匿灾情,有的则为了多获赈灾资金而多报人数,查明情况后要处理这些官员,有关部门以为多报者意在图利,应予严惩,而隐匿可节省国库资金,虽然违法但可以谅解,建议从轻处理。喻政坚决反对,说多报者图利并不归自己,而隐匿者可能导致灾民失去应得的救助,是一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同样应予严肃处理。他的良苦用心被有关部门所理解,最终采纳了建议,维护了百姓的利益。
他是一个颇有高士情怀的官员,在任期间与当地优秀文人结下了深厚友谊,其礼贤下士的谦和态度也深为地方文人所感念。刚一上任,他就亲自登门拜访了福州文士徐(左火右勃),徐和谢肇淛、曹学佺三人被称为当时的“福建三大藏书家”,是一位学养深厚的文人,对地方长官的礼遇既觉吃惊,又非常感动,写下了“心忘官长襜帷贵,礼重儒生袜线才”的诗句赞扬这位尊重文化又没有架子的父母官。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喻政也经常参加文士们的雅集,他们的关系相当融洽,没有官民之间的刻意,这些文人虽然在诗文中尊称其为“喻郡公”或“喻太守”“喻刺史”,其中的语气却很是平等,像是老朋友一样,在等级社会里,如果不是官长平易近人,是很难拥有这种人际氛围的。
《茶书》局部。
作为茶人,他颇具独特人格魅力,这一切在《茶书》序言中均有体现。首先,喜欢饮茶而不为其所拘役。有些朋友称他“嗜茶”,但曾为本书作序的周之夫却说他“不甚嗜茶”,这种看似互相矛盾的评价正源自其独特的品茶感悟。他获得了一幅唐伯虎画的《陆羽煮茶图》,画的是幽山茂林之中,茶圣陆羽正与另一高士品茗高谈,身边煮茶童子含笑静听。他视为珍宝,随身携带,并时常把玩,时人王穉登写诗称“太守风流嗜酪奴,行春常带煮茶图。图中傲吏依稀似,纱帽笼头对竹炉”,古人将茶称为“酪奴”,诗中说爱饮茶的他出游常带着唐伯虎的画,而诗中高士形象也正与他本人相符。由此来看,他是爱茶者无疑,只是略逊于自称“素喜茶”的周之夫而已。而周之夫这么说似乎有“欲扬先抑”之意,因为在说过喻政“不甚嗜茶”后马上就说他“而澹远清真,雅合茶理”,认为他深得茶中之理。喻政本人的一番话佐证了这一结论,“盖彼之趣,,藉物以怡;而余之肠,得此而涤,固非劳吾生为所嗜,后津津而不止者也。”说自己饮茶是为了获取人生趣味,茶水穿肠,也借以洗涤心灵,并不是为这一嗜好所奴役,付出辛劳只为口腹之欲。在周之夫看来,这是一种质任自然、不为外物所拘的境界,自己侍其左右,感觉名利之心尽行消退。徐勃也称他饮茶之意“超流俗远矣”,可见他品茶并不只为入口,而是带着魏晋人物的“玄心”(也就是超越感)借茶悦心怡情,在友人看来,他的高洁品行也正与之契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活了96岁,被当作寿星写入方志的“耆寿”章节,从现代医学及心理健康角度分析,如此长寿或许与饮茶习惯及良好心境有关。
被淹没的贵州信息
虽然不一定读过,但茶界知道此书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知道喻政是贵州人,因为他在前后序言中分别自称“洪州喻政”和“南昌喻政”,导致其贵州人的身份被掩盖。综合万历《铜仁府志》、万历《福州府志》、四库本《江西通志》和明代进士题名史料,可以确定修《茶书》的喻政就是铜仁喻政。他当然并不是刻意回避,这涉及到明代的户籍制度和故乡情结,明代户籍制度十分严格,百姓在官方文档中的户籍信息既有“乡贯”,也有“户籍”,前者是一个人的祖籍所在地,后者则是户口所在地,类似于今天的居住地,当时人都有很重的故乡情结,常以乡贯来标示身份归属,明代贵州人多为外来移民之后,此种情况就很普遍。喻政祖籍江西南昌,虽然明初便已移家贵州铜仁,但仍以乡贯自称,就连江西所修省志的“选举志”也将其收入,这其实是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文化现象。喻政本人的确生长于贵州,在黔读书,并在黔应试,万历《铜仁府志》明确指出其家在“铜仁府平头司”,今人杜信孚编《明代分省分县刻书考》时,也称他为铜仁人。他致仕后返回铜仁居住,并终老于此。由此来看,他就是一位地道的、本地山川滋养的贵州人,只是地方史志中关于他的记载太少,许多资料反而多见于他省。贵州人尤其是贵州茶人因此失去了向乡贤茶人致敬的机会,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后记
今天提起这样一个人物,不仅是对他本人的纪念,也是对当今贵州文化与产业发展打造的呼应。从文化而言,可以支撑今天大力宣扬的“乡贤文化”,同时也提醒我们,在地方史志记载的乡贤之外,还有许多“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乡贤等待我们去发现。从产业而言,今天的贵州在茶叶种植面积上已跃居全国前列,茶叶品质也获得良好口碑,但限于“文献难征”的困境,难以获得历史文化的高附加值,暂时只能主打“自然牌”。笔者曾反复搜检明清民国贵州150余部方志,力求勾勒古近代贵州茶文化脉络,但总计仅万余字的数量显然无法提供足够信息,零散而简略的记载也难以成为宣传的亮点,与闽浙等地动辄数万字的记载实在相去太远。此种背景下,认真研究并打造一位在全国茶史上有卓越地位的贵州茶人,将是对贵州茶文化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