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音
《北京纪事》杂志 2024年1期
作者:刘维嘉
卖切糕 王庆路
几十年转瞬即逝,毋庸讳言,文明发展的脚步带来了新的生活质量,被跨越的一切已成为历史的记忆。可是有些东西也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被遗憾地丢失。以乡音为例,足以让人怀念。
祖居通州的老人,曾在乡间地头、县城的大街小巷、集市庙会等场所以及北运河两岸的各个地方,经常会听到岁月涟漪留下的各种各样的劳动号子或吆喝声,这些声音汇成了独特的民間交响乐,饱含深情地演绎着时代的变迁曲。
劳动号子简称“号子”,来源于民间,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们独创,并与劳动节奏密切配合的民歌。劳动号子有统一节奏、统一步调、齐心协力、振奋精神、提高劳动效率、确保安全等作用。歌唱的形式有独唱、对唱、齐唱等。采取一人领唱众人和的演唱形式是最常见的。领唱者往往就是集体劳动的指挥者,领唱的声音必须高亢而有力。
通州的劳动号子依据不同的工种和传唱环境,大致可以分为农事号子、工程号子、搬运号子、作坊号子、运河号子(运河船工号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昔日的通州人,在工程号子中有夯(榆木或槐木制)歌和硪(石头或铁制)歌,而且流传很广。那时的通县县城或农村,在建房、修渠、挖河、护堤、修建水库、架设桥梁时,劳动者即兴演唱的夯歌声、硪歌声此起彼伏,展现出乡亲们热火朝天地参加家乡建设的劳动场面。
这些夯歌、硪歌很多都是口头即兴创作,曲调简单,顿挫分明,节奏感强,粗犷有力。而且都是一人领唱,众人和,其中有:
(领)哎来依个高搭起嘞,
(合)哎嗨哟呀。
一下一下地砸嘞,(合)哎嗨哟哇。
下下就把它砸好嘞,(合)哎嗨哟呀。
下下都要落平哎,(合)哎嗨哟呀。
咱们就铆足劲儿打嘞,(合)哎嗨哟哇。
咱们就铆足劲儿砸呀,(合)哎嗨哟呀。
20世纪50年代,永乐店镇孔庄村在建设水库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工程号子:
(领)同志们加把劲哎,
(合)哎嗨哟吖。
扭轴砸夯真结实哟,(合)哎嗨哟哇。
修好水库万年牢哟,(合)哎嗨哟哇。
水库修好常有水哟,(合)哎嗨哟哇。
夯花行行密又实哟,(合)哎嗨哟哇。
半年任务三个月完哟,(合)哎嗨哟哇。
通州的运河号子很独特,在元明清漕运鼎盛时期,“漕运昼夜不停,运河号子连天”,船工喊唱着运河号子,指引着漕船起锚、立桅、摇橹,漕运码头和运河河道一派繁忙景象。光绪末年,随着铁路兴起,水运衰败,通州漕运码头的地位也逐渐消失了,船工们都改行从事别的行当,运河号子也随之销声匿迹。
为了挖掘运河号子,时任通县文化馆干部常富尧自1988年6月开始,骑着自行车,带着一支钢笔、一个暖水壶、一台老式录音机,从通县(1997年撤县设区)东南向西北沿着北运河采访,几乎走遍两岸村庄,终于寻找到一些船户,用了不到7天的工夫,他搜集到14首通县运河号子,并把歌词和曲谱写在纸上,记录下来。这些运河号子于当年全部入选《中国民歌集成志书·北京卷》。常富尧也被称为“留住运河号子的人”,诸多媒体做了相关报道。
常富尧感慨地说:“王春荣、屈德全、赵庆福都是船户,从小听着父辈唱着运河号子长大,对号子很熟悉,因此,他们一开口,就能让人感受到运河号子或婉转悠扬,或热烈奔放,或紧张激烈,或诙谐幽默,无不透着通州运河文化特有的韵味。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这些号子就会失传。”
经过不懈的努力,常富尧陆续收集整理的通州运河号子有10个种类22首。在这10个种类中,起锚号、揽头冲船号、摇橹号、出舱(或装舱)号、立桅号、跑篷号、拉纤号、闯滩号、绞关号、闲号,都与船工劳动本身有关。运河号子没有固定的歌词和曲调,从出现到消失,见证了漕运的兴衰。正是在常富尧的辛勤努力下,通州运河号子的歌词和曲谱得到永久保留,并于2006年入选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09年6月,全国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来临之际,中央电视台专题节目组来到通州,要选运河题材的节目。当时,常富尧唱了几句运河号子,导演听了很感兴趣,就让他用原声运河号子编写一个三分钟的歌儿,作为整台的最后一个演出节目。之后,常富尧、赵义强(赵庆福之子)组建了运河号子表演队,先后在北京、天津、江苏、重庆等地演出200多场。特别是2021年12月,中国原声民歌节组委会选他们表演队到重庆展演,这是北京唯一的表演队。这个节目还参加了2019年10月举办的京杭大运河通州城市段旅游通航仪式。从此,“水稳号不急、词带通州味、北调含南腔,闲号独一份”的通州运河号子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在运河两岸唱响。
节奏鲜明,粗犷豪迈,坚实有力的劳动号子,是人与自然和劳动相结合而形成的精神文化结晶,显示出体力劳动者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坚强,显示出他们所具有的大运河精神,具有永恒的历史文化价值。
从前的通州城乡,每天都有小贩、手艺人、跑江湖的五行八作,为了谋生和养家糊口,挑着各种各样沉重的担子,推着各式各样的车子,背着箱子、褡裢,肩扛长条凳,走村入户,走街串巷,奔波忙碌,卖东西,揽生意,各种曲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或婉转、或悠长、或深沉、或简短清脆,构成一曲曲美妙动人的生活变奏曲。
这些吆喝大致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单纯靠嗓子喊,如卖菜、卖臭豆腐酱豆腐、卖芽豆、卖切糕、卖豆汁儿、卖糖葫芦、卖冰棍儿、吹糖人儿、磨剪子戗菜刀、修理雨伞、修理门帘子、焊洋铁壶、收破烂儿等等;还有一类是用响器,如铜盏、铜钲、铜锣、铜喇叭、扇铃、唤头、竹板、震惊闺(卦连、惊闺叶、铁快板)、梆子、手鼓、拨浪鼓、扁鼓、胡琴、三弦、笛子等等;第三类是用嗓子,也用响器,往往交换着用。比如磨剪子戗菜刀的,他们一会儿用嗓子喊:“磨剪子嘞——戗菜刀——”一会儿用震惊闺或铜喇叭,这一类相对比较少。
60多年来,在我的印象中,至今难忘的吆喝声有很多,真是数不胜数。
1979年,我家住的回民胡同来了一个卖切糕的。他穿着白围裙,戴着白套袖。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着正方形包着不锈钢的板子,板子上的切糕盖着小白棉被。他的吆喝声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切糕——”尾音拉得很长,声音很响亮。住在大杂院儿的深处都能听到他的吆喝声。时隔四十多年的一天,我在住的玉桥东里小区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吆喝聲,循着声音望去,又看到了那个卖切糕的。经询问得知,他叫王庆路,家住河北省任丘市,以前常去回民胡同卖切糕。我跟他说:“我的女儿和儿子都是吃着您的切糕长大的。”他说:“当年,我来通县卖切糕的时候才27岁,如今牙都掉了不少,老了。”迄今为止,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位几十年卖同一样东西的人,又见证了通州不断变化的小商贩。
自1975年开始,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高个儿大汉不定期来回民胡同卖香油。谁家没香油吃了,听到“梆!梆梆!”连续几次梆子声,就知道卖香油的来了,赶紧拿着空油瓶子来买香油。他卖的香油即便吃得只剩瓶底了,仍然很香,很多人家爱吃他卖的香油。时间一长,人们都和他熟悉了,得知他是河北省三河县的。据他说,他做香油时,要把炒酥拣净的芝麻趁热放到石碾子上反复碾压,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加工,这样做出来的香油很好吃。我住的大杂院儿曾经是通县医院中医门诊部,后来变成医院家属院,院子里有个大碾子,曾经是门诊部加工中药材用的。门市部撤销后,碾子就被拆了,碾磙子和碾盘被扔到旮旯里。为了保护大杂院儿门口的台阶不被车辆碰坏,有人把碾磙子放到大院门口的台阶下,卖香油的看到了,征得大杂院儿的大人们同意,就把碾滚子拉走了。如今,人们要想听梆子声,只能在电影《平原游击队》里听了。
记得小时候,胡同里常有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他们手里拿着一个形似镊子的铁叉,行话叫“唤头”,意思是呼唤大家出来剃头,它俗称棱子,最早出现在宋代,是剃头匠普遍使用的一种行业标志性用具。“唤头”是用两根铁条做的,又叫响铁,一头烧结成把儿,另一头微微张开,全长一尺二寸。剃头匠左手拿着它,右手用一根筷子粗细的铁棍,从两根铁条的缝隙中间不断向上蹭着挑,发出响亮的“嗡——嗡——翁——”的声音,代替了剃头匠的吆喝声。
有“夹(音‘胳’)包”的剃头匠,他们常常肩挎一个装着理发工具的书包,走街串巷,入户给人理发。
还有一些剃头匠出摊时用剃头挑子。挑子一头是炉子,外挂煤炭袋子、毛巾、脸盆等物;另一头是木柜子,有好几层抽屉,里边放着镜子、剃刀、推子、剪子、拢子、牛皮杠刀布(荡刀布)、胰子(肥皂),还有其他家什儿,简直成了一个流动的理发店。老北京人常说的俏皮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是这么来的。
现如今,人们想再听听各具特色的吆喝声已经很难了,除了极个别的吆喝声还有,绝大部分已经淹没在岁月的烟尘中,好在一些话剧和影视剧里还能听到亲切而又熟悉的吆喝声。吆喝是民间的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各种不同的吆喝里都包含了民间的音韵,已经深深地和我们的情感融合在一起。
昔日剃头匠
随着时代势不可当的前行脚步,劳动号子已经被轰隆隆的机械声所替换;有些吆喝声已被大大小小的超市接班;还有一些吆喝声已经随着历史长河流向远方。劳动号子与吆喝声,都是千百年来老百姓生活和劳动的最美音符,是他们曾经割舍不了的乡音和生命的慨叹。他们用辛勤的汗水奏响了社会文明进步与时代变迁的最美乐章,成为中国民俗文化衍生出的独特的声音文化遗产,这种带有温度的声音,不管现代化的生活如何变迁,在文明成长的机体中,永远是弥足珍贵的。
编辑 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