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国”改名谈到“燕”字的来源
〔内容提要〕 出土文献资料中的燕国一般写作“匽”,从“匽国”到“燕国”的转变,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通过梳理分析,认为“燕”字是燕国人为了取悦秦始皇而新造的一个字形,“燕”字与“匽”“妟”“宴”等字都存在语音与意义上的密切关系,而这种关系是基于“燕”和“匽”读音相同的基础之上,“燕”的本义并非玄鸟。
熟悉古文字材料的人都知道,先秦时期的燕国,虽然在目前所见到的古书中是写作“燕”的,但在出土的先秦古文字资料中却都写作“匽”或“郾”。如著名的克罍、克盉铭文:“王曰:太保!隹(唯)乃明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对乃享,令(命)克侯于匽(燕)。”①这一点郭沫若在考释匽侯旨鼎时就早已指出:“凡北燕之‘燕’,金文作‘匽’若‘郾’,无作‘燕’者。”杨树达在《积微居金文说》中也提到了这一现象:“燕国之‘燕’,金文皆作‘郾’。兵器有郾王喜矛,即燕王喜也。”②
但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却似乎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只有陈梦家在《西周铜器断代》中尝试做出解释:“秦汉之际,不知何故,凡偃国一律改为燕。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嬴’下云:‘《郑语》:嬴,伯翳之后也。伯翳子皋陶偃姓,盖以偃为之,偃、嬴一声之转。’如其说可立,则偃之改燕当在秦灭燕以后,以偃为秦姓,所以改去之。”③在陈梦家看来,秦国灭了燕国之后才将其国名“匽”改为“燕”,而秦人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出于避讳的考虑,因为“偃”字跟秦国的“嬴”姓读音相近,所以要改掉它。
也就是说,燕国的国名“燕”确实是在秦统一以后才变成这种写法的,我们迄今还未发现一例传世文献会把“燕国”写成“匽国”,而且更奇怪的是,也没有发现任何一条材料提到过这一国名变更的情况。所以,这大概也是这一问题较少被人关注的原因。
但研究燕国史无法回避这一问题,近年来研究燕国史的学者就又提出一种新的看法,彭华在《燕国八百年》中,借用了民族学上“自称”和“他称”的理论,并据此认为:“‘燕国’本来应当自称‘匽国’或‘郾国’,大概到秦汉之际才改称‘燕国’(他称)。”⑤其实所谓“自称”“他称”的解释与陈梦家的“避讳说”也并不矛盾,因避讳而改名本就可以看作是一种“他称”的现象。
总之,目前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还很粗浅,没有触及到问题核心。笔者认为,燕国国名从“匽”变成“燕”其实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牵涉到很多内容。从文字学上看,“燕”和“匽”字形差别极大,那么“燕”形为什么能够代替“匽”成为燕国的国名呢?是读音相近还是意义相同?“燕”显然不是一个形声字,我们如何确定它的读音?(假若“避讳说”成立,则“燕”应该不与“匽”同音。)再有,“燕”字的本义又是什么?如《说文》讲的是“玄鸟”的象形吗?总而言之,无论是“避讳说”还是“他称”说,都仍无法解释秦汉之际为什么要用“燕”形代替“匽”形来指称燕国,当然更无法解释“燕”字字形的来源,这一问题仍然有待研究。
一、关于“匽”和“燕”的文字学考察
也有学者试图找到更早的“燕”字。如甲骨文中的这些字形:
过去,学者们往往根据《说文·燕部》的说解而将这些字释作燕鸟的象形,即所谓的“燕”字⑦。最早释此字为“燕”的学者是罗振玉,而且他认为,这种字形“卜辞借为燕享字”⑧,也就是说,他认为,此字本义是燕鸟的象形,但在甲骨文中已经用的则是假借用法,“燕”字的假借义“燕享”在甲骨文中已经出现。
仔细思考,这种说法其实很难让人信服。首先,这个甲骨文所谓的“燕”形并没有被西周春秋文字,以及战国文字所继承,而与《说文》小篆字形很难说相似。所以《说文》对于“燕”字字形的解释能否套用到甲骨文此字形上还是一个未知数。其次,作为“燕享”义的所谓“燕”字,在西周春秋文字中一般也是写作“匽”的,如王子婴次钟(《集成》00052):“永用匽(宴)喜。”甲骨文中虽然没有“匽”字,但却有“匽”字所从的“安”字,“安”“匽”和“宴”等字在读音和词义上都有密切的联系(详见下文),而“燕”用来表示“燕享”大概还是比较晚的用法,而且甲骨文中的这种字形到底是否如罗振玉所说应训为“燕享”,也还是有争议的⑨。
近年来,不断有学者对甲骨文此字释“燕”的看法提出疑问,并试图寻求新的释读。如刘云认为,甲骨文中的这种鸟形构件其实应该释为“鷧”,也就是鸬鹚;而孙亚冰则认为,这种字形是专门为“晖日鸟鸣”而造的字,应该释为“鸣”而训为“天晴”⑩。
虽然关于甲骨文此字形的准确释法还有待商榷,但经过以上辨析,这种字形不是“燕”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甲骨文中应该不存在后来所谓的“燕”字,但还不能排除甲骨文中确实有表示“燕鸟”或“玄鸟”义项的字,因为燕子实在是很常见的鸟类,只是有可能商代人对这种鸟的称呼跟后来的人并不一样。
事实上,古人关于燕鸟的称呼也并不是始终一致的。如《诗经·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一句,毛传曰:“燕燕,鳦也。”孔颖达疏:“此燕燕即今之燕也。”《史记·秦本纪》中“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一句,司马贞索隐曰:“女脩吞鳦子而生大业。”可见古籍中有把“燕”记为“鳦”的。
《说文》认为“鳦”是“乙”字的或体:“乙,玄鸟也。齐鲁谓之乙。鳦,乙或从鸟。”段玉裁注:“乙本与甲乙字异,俗人恐与甲乙字乱,加鸟旁为鳦。”也就是齐鲁方言称燕子为鳦。再如《诗经·商颂·玄鸟》:“天降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郑玄笺:“天使鳦下而生商者,为鳦遗卵,鳦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也就是说,玄鸟就是鳦,也就是燕子,鳦是齐鲁人的叫法。
到了战国文字中,上博二《子羔》简11讲到商人祖先契的出身,说“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释文用宽式),其中“燕”字写作“”,从鸟妟声。可见,楚文字中对燕鸟的记录是从妟声的。
那么,所谓的“妟”形又是怎么回事呢?《甲骨文字典》收有这个字形,认为:“从女上从〇,董作宾释妟,谓即匽,亦即郾国。”相关的卜辞见于《殷墟文字乙编》5305,其一曰“妟其来”,字形作“”;其二曰“贞:妟乎取白马以”,字形作“”。可以看出,此字形与甲骨文一般“女”字写法“”确有不同,主要区别在于其头部多出一个圈形。如果认为这个圈形后来演变为“日”形,从文字演变的角度来说也是有可能的,但这种字形当中的“女”形却没有在股、胫之间多出一笔,如陈剑在讨论“安”字时所阐述的那样,所以,我们认为,“妟”字当与“安”,以及从“安”的“匽”字等有不同来源,但它们确有相混的可能性。“妟”在甲骨文中表示方国名,到底是不是如董作宾所说就是匽国,则还有待考察。
而“燕”形的出现又让这些字形之间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了。我们先来看一下这几种字形的混用关系。
《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阜阳汉简《诗经》作“匽匽”,是“匽”用为燕鸟之“燕”。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齐人立敬仲之曾孙酀。”《正义》:“酀即后所云高偃是也。盖酀、偃声近而字为二耳。董遇注此亦作偃。”是“讌”用为“偃”。
《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政传》:“原赐清闲之燕。”《汉书·萧望之传》:“愿赐清闲之宴。”《两汉纪·汉纪·孝成皇帝纪》:“愿赐清闲之讌。”是“燕/讌”用为宴会之“宴”。
《礼记·乐记》:“文侯曰:‘敢问溺音何从出也?’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段又见《史记·乐书》,“燕女溺志”同;又《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索隐引张揖说:“《礼·乐记》曰‘宋音宴女溺志’。”《乐记》郑玄注“燕,安也”,未释“女”字。孔颖达疏:“燕,安也。溺,没也。言宋音所安唯女子,所以使人意志没也。”又谓:“燕女,谓己之妻妾燕安而已。”陈剑已指出此处“女”如字解显然是讲不通的,实际上这个“女”字应该是“安”的错字,“燕安”意为“逸乐”,相似用例见于《左传·闵公元年》“宴安鸩毒”,是“燕”用为宴安之“宴”。
我们注意到,上引《左传》中出现的从“燕”声的人名,又可以写作“偃”,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其他的一些人名。如历史上有名的“项燕”,出土文献虽未见其名,但传世文献中却实在没有写作“项偃”的,那么,他是否也跟燕国一样,因避讳而被改了名字,本来是应该叫作“项偃”呢?我们期待着新的出土资料可以解答我们的疑问。
二、关于“燕”字来源的推测
要想了解“燕”字的来源,还得从燕国入手。比较遗憾的是,关于燕国的材料留下来的很少,《史记·燕召公世家》称:“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燕惠侯当周厉王奔彘、共和之时。”也就是说,自召公以后,直到西周末期,都没有关于燕国的记载,这对一个强大的主要诸侯国来讲可以说是很不正常的,但事实确实如此。这大概并不是因为燕国本身缺乏文献记载,而是秦统一后刻意销毁列国历史档案的后果, 而且燕国地处边陲,史迹较少为他国所关注,可能也是导致燕国相关信息缺少的原因之一。如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有一篇名为《系年》的文献,是战国时人抄写的前代史事,其中也无关于燕国的记载。《系年》中有提到齐桓公的事迹,根据史籍记载我们知道,齐桓公在军事上有两大功绩,一个是“救燕”,一个是“存卫”,这也是奠定其霸业的重要步骤,《系年》中明确记载了“存卫”的情形,但对“救燕”一事却只字未提。这或许说明战国时的作者(非燕国人)对于燕国的情形也缺乏足够的了解。
所以,怀疑“匽国”改为“燕国”并不是所谓自称、他称或因避讳而改名,很可能这一改名本是燕国人自己所为。燕国的方术士新造了一个“燕”字作为自己的国名,目的在于取悦秦始皇。
我们知道,燕文化中的“神仙”色彩十分浓厚。如《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始皇搜罗了一些方术士,如“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而后世文献中更有附会燕昭王,将其神化的例子,如六朝笔记小说中便有所谓《燕昭王五事》,讲述燕昭王时的一些神仙故事,而《太平广记·神仙二》将“燕昭王”与“周穆王”“彭祖”和“魏伯阳”诸条并列,足见这些故事流传之久远,所以,笔者怀疑“燕”形本是所谓“羽人”或“仙人”之类图像的抽象化。如曾侯乙墓内棺东侧壁板文饰有所谓的“持戟羽人”形,若将其右侧所谓的“羽人”之形抽象,就很像是秦汉文字中的“燕”了。
虽然我们还并没有发现秦改“匽国”为“燕国”的确切记载,但还是有两个旁证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这一过程。我们已经知道,秦始皇非常信任那些“燕齐方士”,其中一人名卢生,即是燕人。《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使之求羡门、高誓,后来秦始皇北巡,卢生便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于是始皇便派将军蒙恬发兵击胡。后来,卢生又说始皇曰:“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凌云气,与天地久长。”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这位燕人卢生的影响力,当然,这也是因为秦始皇迷信所谓的“燕齐方士”之故。
所以,笔者怀疑“匽国”之改为“燕国”即与卢生或类似人物有关,燕地方术之士,为了强调自身神秘感,采用了一个可与仙人相联系的符号来指称自己的故土,以取悦始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燕”字便是一个秦统一以后新造的字形,且从“匽国”获得了同“匽”近同的读音,而后来更在一些意义上与“匽”或“宴”等字相混了。
注 释:
①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北京琉璃河1193号大墓发掘简报》,《考古》1990年第1期。
② 杨树达: 《积微居金文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1页。
③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册),中华书局2004年,第50页。
④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里耶秦简》(一),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80、138页。
⑤ 彭华:《燕国八百年》,中华书局2018年,第79页。
⑥ 此处用的简称,下同,不一一标出。《合集》: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8年;《合补》: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编《甲骨文合集补编》,语文出版社1999年;《怀特》:许进雄编《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1979年;《集成》: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1984年。
⑧ 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罗继祖主编:《罗振玉学术论集》(第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8页。
⑨ 参看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中研院史语所1982年,第3473—34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