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口碑 国土名片-遂宁 翰墨遂州(栏头署书:乔惠民)
——国土名片网小编张杨、李浩、芬儿点睛导读
青山有幸留诗魂
罗贤慧
青山有幸留诗魂
罗贤慧
巴蜀之地,自古钟灵毓秀,天宝物华。这方热土,唐代孕育了诗仙李太白,宋代走出了大文豪苏东坡,而此后的元明清三代,最负盛名的诗人就要数清朝乾隆年间的张船山了。张船山生于1764年,是清代杰出的诗人、诗论家、书画家,名问陶,字仲治,号船山,是清朝著名贤相张鹏翮的玄孙,曾任翰林院检讨、山东莱州知府,著有《船山诗草》26卷,著诗5000余首,现存3500余首,被清代诗人袁枚赞为“蜀中诗人之冠”,世人称之为“青莲再世”“少陵复出”。只可惜,这位大诗人一生运途却极其多舛。嘉庆十九(1814)年三月初四,张船山病逝于苏州,因家境萧条,三个女儿无力扶柩还乡,只能暂时寄棺于苏州光福镇玄墓山,第二年受友人资助才得以归葬故乡四川省蓬溪县金桥乡翰林村两河口的祖茔。
掘坟
1959年。蓬溪县金桥乡翰林村唐家湾。
初夏,一场新雨过后,一切都显得勃发而又清新。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廖受知就扛上锄头出了门,来到屋后山腰的一小块平地上。这块平地随着山势,形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形,被称为“小月亮坪”―这座山上还有一个“大月亮坪”,形状与“小月亮坪”相似,只是位置更高了一层。
坪上的野草已经在前几天就拾掇干净了,昨夜一场透雨,正好开锄下种。站在坪边,这锄头到底要不要挥下去,廖受知心里还有一点犹疑。
这年头,人们跟疯了似的,从上到下都铆足了劲要“大跃进”。集体那点土地,粮食产量本来不高,却被队里、公社、县上层层浮夸虚报。报上去的“产量”可以作假,但要交的公粮任务却是实打实的。交完公粮,剩给全队一百来号人的也就是些瘪谷残粒了。一年到头勤扒苦挣,可到头来如果只指望着那点粮食,全队人大半年都得饿肚子。没办法,上面只好发了话,鼓励社员开荒拓耕,开出来的“堆堆地”自种自收。于是几乎一夜之间,那些田边土角、房前院后,但凡能够挖下一锄头丢下一颗种的地方,都被人们开了出来。而眼前这块小月亮坪之所以还没人动,只因为它是黑柏沟张氏一族的墓地。在中国农村古老的习俗里,挖人祖坟是比直接拿刀剁人更招忌恨的。
然而廖受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家里两个小子饿得嗷嗷直叫,瘦得跟晒干的绿豆芽似的;媳妇儿肚子里还兜着一个,眼见得下半年也要落地了,一落地又得添一张嘴巴。要是再不开出一块地种点粮食出来,一家人只能眼睁睁等着饿死。虽说“人死为大”,可总不能因为顾忌死人就让活人饿死吧?再说,这是别人家的祖坟,就算坏了风水,有什么好坏也落不到他廖受知身上。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墓里的死人早被虫子吃了被草根腐了,还怕什么?把一块大好的地这样荒着,简直连天老爷都不容!
东方现出几丝红云,早起的山雀子已经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催晨了。得抓紧干,再等一会儿,生产队长就要在垭口上敲着那面破锣喊社员们出工了。廖受知往手心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高高挥起锄头,挖了下去。
地垦得很顺利。廖受知感觉脚下的土地就像一个撂荒已久的女人,正敞开了怀,等着他去耕作,去开掘,去挥汗如雨。新翻的泥土清香混着四野里的青草味儿,刺激着他的鼻子和神经,让他每挥一次锄头就多一分干劲,他简直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来开这片坟地。
太阳跳出了东边的山头,阳光下每一块土坷垃都泛着金子一样的光泽。廖受知一边挥锄,一边想着,这地开出来就可以下种,几天后就能出苗,然后一天天等着苗子拔节、出花、挂须……只消两三个月,娃儿们就有新包谷啃了!廖受知越想越兴奋,忍不住笑出声来,手底下的锄头也越挥越带劲。忽然,锄头碰到一块小石子,发出清脆的“铛”的一声。廖受知没在意,用锄头把“石子儿”刨开继续挖。那“石子儿”滚了几下,滚到他脚边,在他脚背上砸了一下,竟微微生疼。廖受知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顺手就要往旁边草丛里扔去。就在扬起手的一刹那,那“石头”反射出一道金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廖受知收回手一看,那“石头”跟脚边的土坷垃和小石子完全不同,竟然本身就是金黄色。他忍不住把它在前襟上狠狠擦了擦,“石头”上沾着的浮土被擦掉后,光华更盛,竟像是一小块金子!廖受知不敢相信,想起老人们说过的法子,把那“石头”放嘴里咬了咬,这才确信无疑―那真是一块金子!
廖受知呆了呆,顾不得开地,扔掉锄头就往家里跑……
很快,月亮坪上挖出金子的消息在唐家湾不胫而走。廖受知只是挖了一座不知名的张家祖坟,就挖出了金子。而就在两河口的大、小月亮坪,还埋着张家历代三十几个族人,其中还有一个大官―当过莱州知府的张船山。他的墓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宝贝呢!人们越想越兴奋,个个眼里冒着绿光,恨不能立马把那些古坟都一座座掏个干净!―是,金子不能吃,但是有了金子谁还会愁吃?
然而毕竟是挖人祖坟,终归是犯忌讳的事,人人心中都想,但一时间却没有人敢贸然动手。最后,只有廖受知、梁崇军两个人胆大,又撺掇上村党支书赵万代,约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动手,掘开张船山的坟。
这天,金桥乡公社学校的代课教师―黑柏沟张氏第十九代传人张清廉正在给学生讲课,忽然教室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同族兄弟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喘得直不起的腰,冲他喊:“清廉大哥!快!快!二队的人在挖咱们月亮坪的祖坟呢!”张清廉一听,扔下手里的书就一路小跑往月亮坪赶。
然而,他终究晚了一步!张船山和弟媳杨古雪等人的坟已经被掘开,只剩几个大大小小的土坑,像一张张向天张开的嘴巴,像是在为那些安眠的灵魂遭受的屈辱望天呐喊,又像是在对着这位迟来一步的张氏后人无声地哭诉。坟坑周围,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墓石和碑石,其中一块残石上分明刻着“问陶公船山之墓”几个字。张清廉欲哭无泪,蹲下身来,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念过私塾的他知道,这墓里安眠的不只是他们张氏一族的祖先,不只是前朝的一个知府,更是一位极富盛名的书画家、巴蜀元明清第一大诗人。“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着这墓重新建起来!”张清廉在心中暗暗发誓。
后来,张清廉听在现场的族人说,当日梁崇军、赵万代和廖受知来到小月亮坪,不顾张氏族人的阻拦,打着公社鼓励农民开荒的旗号,第一个掘开的就是张船山的墓。在墓里,他们找到一串朝珠,还有一些玉器。可是这点东西离他们想象中“大官的陪葬品”简直差太远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又掘开了旁边张船山的弟媳杨古雪的墓。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只凤冠,还有一些金银和珠玉饰品。比这些陪葬品更让他们惊讶的是,一百四十多年过去了,墓中女子的模样竟宛然如生!不只身体发肤全然没有腐坏,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完好无损!而就在他们移开墓石的瞬间,墓中忽然冒出一阵青烟,墓中的尸体和衣衫竟然全部朽坏了!在场的张氏族人纷纷跪下祷告,说先人显灵了,这坟再掘下去是要遭报应的!掘红了眼睛的廖受知他们这才稍稍迟疑了一下,支书赵万代提出先暂时就“开”这点地,后面的再说。廖受知和梁崇军只好停了手,看了几眼其余的张氏祖坟,悻悻离去。
张清廉既心痛先人暴尸于野,墓里的陪葬品被人强占而去,更担心月亮坪上其余的张氏祖坟再遭此横祸。然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无法阻止那些想要掘墓的人的贪念,更何况还有村支书赵万代从中领头。怎么办?思来想去,他连夜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任隆区政府大门上,揭露控诉了赵万代等人滥毁民坟、私掘古墓、强占葬品的罪行。区上很快派人查处了这一行为,追回了墓中掘出的金玉等物,收归国家所有。同时,村支书赵万代也被撤职。
月亮坪上张船山的哥哥张问安、弟弟张问莱以及张氏其他先辈族人的墓终于得以幸存下来……
建墓
2014年8月28日,农历八月初四。
一大早,80岁的张清廉就穿上幺女儿从成都买回来的白衬衫、灰西裤和新凉鞋,就着窗前的小圆镜,把一头稀疏的白发拢得服服帖帖,又把衬衫的肩缝、下摆扯得规规整整,这才从神龛上取下前一天从镇上买回的香烛、白酒,出了门。
时节虽已入秋,但“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张清廉没走多久就感觉身上微微冒汗。他停下来歇了歇,倒不是因为身体吃不消―以他这半年的状态,走起山路来好多年轻人都赶不上―只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无比神圣,他不想裹着一身臭汗去完成。为了这一天,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等成了须发苍苍的耄耋老人,55年都等过去了,哪里还怕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这样走走停停,足足半小时后,张清廉终于来到双河口唐家湾背后山上的小月亮坪。
站在坪上,55年前那个夏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些年,无论白天黑夜、是醒是睡、是忙是闲,他脑子里总是闪现着那一口被掘开的坟和那块残碑,更时时不敢忘记自己当年在这里许下的诺言。而今,这个承诺终于实现了!
就在当年被廖受知他们掘开的地方,一座崭新的墓刚刚建成。墓碑比原来的大,碑亭比原来的高,就连祭台也比原来的更宽,还有栏杆、碑文、浮雕―这些他都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但现在每一样都比他想象的更好。
张清廉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蹲下身来,点上香烛,洒上水酒,默默祷告,完成了一次简单而虔诚的祭奠仪式。
山上一片宁静,只有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地唱得正欢。时间还早,张清廉不想这么快就离开,索性在祭台边上坐下来。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又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三个月前,县政协文史委主任胡传淮带领副主任钟子宽、县文管所所长任彬、问陶诗社社长蒲海以及几名镇、村干部找到他,要探访张船山墓遗址。对于胡传淮主任,张清廉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来为了重建船山墓,他先后到镇上、县里找过不少人,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和支持,这位胡主任就是给他帮助最大的一位。作为县政协文史委主任,胡传淮一直以挖掘、宣传和研究以张船山为代表的本地历史文化名人为己任,先后主编了《张问陶研究文集》《船山诗草全注》《烬余录注》《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黑柏沟张氏家族》《张问陶家族诗歌选析》等著作,是名副其实的研究张船山和蓬溪张氏家族的专家。
张清廉带着胡传淮一行和几名张氏族人爬坡上坎、牵枝扶草,来到月亮坪张船山墓遗址实地探访。随后,就在山下一户人家,胡传淮主任向大家传达了一个消息:县上决定召开张船山诞生250周年、逝世200周年全国学术研讨会,并决定重修船山墓。
得知这一消息,在场的人尤其是张氏族人兴奋不已,张清廉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当晚,他就在家里的神龛前向先人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并向他们保证,哪怕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他也要为这件事情奔走,不遗余力。
第二天,村里召开了张氏族人代表大会。会上成立了“金桥镇翰林村张氏宗族船山墓修复委员会”,还决定由张氏族人共同集资兴建一条公路,把翰林村双相山上张惠和张应礼墓、人形山张勤旺墓、月亮坪张船山三兄弟及杨古雪墓三处张氏名人墓群连接起来。公路从翰林村村委会驻地开始,经三社黄连嘴过河,再经人形山腰,转折沿山侧至二社唐家湾月亮坪,长约两公里。
建墓和修路的事很快得到张氏族人的热烈响应,村支书、张氏后人张智勇当即表示要个人捐资,紧接着张清保、张清学、张清双、张智华、张荣、张国清等人也纷纷捐款捐物,张智华的两个孙女还把自己的压岁钱也捐了出来,说“修复船山祖墓是我们族人的光荣,我们应该全力支持!”
很快,族人的捐款就达到三万多元。与此同时,联系建墓、修路的工程方和制作墓碑的艺工,签订工程合同,拟定碑文、碑联,开工……一切也都紧张有序地推进着。张清廉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去看看,每次都能看到新进展。这期间,他为了广泛联系张氏族人,常常冒着炎天暑热在蓬溪、大英、船山之间往返奔走,还多次跟随镇、村领导到县上汇报工程情况,商讨相关事宜。他感觉自己像是年轻了55岁,又回复成当年那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终于,墓修好了,路也通了。11月,就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到这里来参观、拜谒。张清廉心里压了50多年的巨石终于移开,松了一口气。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曾经跟县里建议,希望能尽量用原来的墓石来重建船山墓。但是那些墓石多半被当年的村民拿来垒阶沿基脚或者鸡鸭猪圈,现在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就连那块残碑也被梁崇军抬回家做了响墩石,碑上的文字也已风化殆尽。他们曾向梁崇军提出,愿意出价买回那截残碑,无奈对方至少要80万的价格才肯卖。综合诸多情况,县里最终否定了张清廉的建议,决定用全新的墓石来重建船山墓。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张清廉看着眼前的新墓,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开心,忍不住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白酒,然后畅快地“啊―”了一声,心中压了50多年的苦闷和着一口酒气全部吐了出来。
时间差不多了,上午胡传淮主任他们还要来对新建的船山墓和公路做最后的验收,然后大家再一起商量研讨会的一些问题。张清廉站起身,看了一圈四围的山色,又回望了一眼眼前的新墓,这才提着酒瓶,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山去。
访墓(一)
2015年8月3日,农历六月十九。二伏,天气预报显示,最高气温39度。
凌晨5点20,闹钟响起。我匆匆起床,简单洗漱早餐后,6点钟准时上车,前往“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县黑柏沟张氏家族的族居地,探访清代大诗人张船山的墓地。
清代蓬溪黑柏沟张氏家族与宋代眉山苏氏家族、明代新都杨氏家族,是几千年来巴蜀地区出现的三家最著名的大家望族。张氏一族在黑柏沟兴盛的时间长达两百余年,家族成员中有进士6人、举人18人、贡生18人,做过官的有80余人,有诗文著述流传至今的有50余人。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被康熙赞为“天下廉吏无出其右”、人称“贤相”的张鹏翮和其玄孙―被称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青莲再世”“少陵复出”的张船山。前者官声最隆,后者诗名最盛。
车是前一天就租好的,本来可以直接到达黑柏沟,但因为我想先拜访蓬溪县政协文史委胡传淮主任,所以请司机师傅先绕道送我去蓬溪县政府。
对于胡老师,我虽仰慕已久,却遗憾素不相识。他是研究张船山以及蓬溪张氏一族的专家,要了解张船山,我相信在他那里可以得到最中肯的建议。为免冒昧,事前我在电话里跟他约好,上午8点在他办公室见面。
7点50,我在蓬溪县政府大楼前下车。找到政协文史委办公室,略微驻足,胡老师就来了。这是一位著述颇丰的专家,也是一位非常热心的长者。知道要见我,他提前就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好,厚厚一摞,足足有七八本。然后,他又给了我两个人―金桥镇文化中心梁平权主任和翰林村张清廉老人―的联系电话,说他们是研究张船山和张氏家族的“土专家”,对那边的很多情况、资料和历史掌故都能如数家珍,我到金桥镇和翰林村后可以直接找他们。遗憾的是,因为还要准备9点钟县政协的一个会议,胡主任没能和我多作交流。
9点,我抱着厚厚一摞书,再次上车。这次是直奔金桥镇翰林村。
在镇上,我与梁平权主任会合。梁主任说胡传淮主任已经给他来过电话,让他为我详细介绍张船山的情况,并亲自带我到黑柏沟。至此,我对胡主任的敬意更深了一层,没想到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拜访者,他都考虑得如此周到,自己因工作不能分身前往,还特意为我找好了向导。
车子继续往前,出了镇上不到两分钟就是一个陡坡,道路突然变窄。翻坡之后,眼前景物倏然一变,像是电影里的镜头切换一般,前一秒眼前还是高楼大厦的现代市镇,下一秒就变成了群山起伏的传统农村。只是翻了一道垭口,我却仿佛在时光机里穿越了30年。公路像是一条灵蛇,在山腰上钻进钻出,腾挪跌宕。两旁的山不算高,但是山头很密,一个接一个,连绵起伏;山势虽不雄健峭拔,却清逸灵秀,是典型的丘陵山貌。山上密密层层全是苍青色的柏树,两边的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沟谷。梁主任介绍,这就是张氏祖居的黑柏沟,它分为上下两段,上沟从任隆镇黑柏沟村起头,下沟在金桥镇翰林村收尾,全长20多公里。当年,这条沟两边的山上全是上百年树龄的古柏,浓荫如盖,蔽日遮天。站在山口往下一望,郁郁森森一片,深不见底,这也是黑柏沟得名的由来。只可惜后来因为“大炼钢铁”,山上的古柏被砍伐殆尽。现在我们看到的柏树,都是后来人们重新种上去的。
车到翰林村村委会办公室前停下,路边已经等着一位老人,梁主任介绍说他就是张清廉―蓬溪张氏家族第十九代传人。老人已经81岁高龄,身材清瘦,须发皆白,但精神却十分矍铄,除了听力稍微弱了一点,视力、思维表达甚至体力都跟五六十岁的人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的探访就由张清廉老人带我们前行。
我们首先看的是张氏入川始祖张万的墓地。据民国十三年(1929年)刻本《遂宁张氏族谱》记载:张氏原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白獭河(今湖北省麻城市白塔河村)绿柳村,明洪武二年(1369年)才迁入四川省遂宁县黑柏沟(今蓬溪县任隆镇黑柏沟村)居住。至今已经繁衍了二十二代。
车子送我们到黑柏沟村(任隆镇境内)大樟树湾观音寨山下。从开足了空调的车里下来,我只觉得四周热浪一涌而至,仿佛被直接扔进了烧开的蒸笼里。二伏天气,虽然才上午十点过,不到39度的最高气温,但太阳已经十分灼人。连续二十多天的干旱,让路边的草叶子都蔫成了一根根细绳,树上的知了也“热―呀―热―呀”地喊得撕心裂肺。接下来我们需要步行上山。老人在前面引路。崎岖陡峭的山路,老人走得如履平地悠游自得,我们却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刚爬了不到几十米,我就气喘吁吁,热汗滚滚。抬眼一看,81岁的张清廉老人在前面一手撑着伞,一手摇着蒲扇,脚下健步如飞,嘴里还一直不急不喘地跟我们说着张万的传说故事,着实让我叹服不已。
行到半山腰,老人忽然停下来,指着前面说:“到了,就在这里。”我有点懵―眼前除了齐腰深的杂草,我没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传说中的“张万墓”呢?老人回头对我们招呼了一声:“小心点!”然后收了伞,率先往草丛里探去。太阳太毒,我开始还想撑着伞往前走,但是很快就发现这简直不可能―杂草最高处有一人多深,全是叶缘带着锯齿的山草,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带刺的野藤,牵、扯、缠、割、撕、钩,十八般武艺样样用全,反正就不让你往前走。千不该万不该,我居然穿了一身长裙,柔软的雪纺裙摆和那些藤藤蔓蔓牵扯不清,厮缠不休,让我举步维艰,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生一双手出来,好和这些山草刺藤作战,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撑伞?于是我狠狠心,撩起裙摆在膝盖上面打了一个结,然后收了伞往草丛里钻,平日里被我呵护备至的太阳伞,这时候也成了我与野草藤蔓对抗的武器。这样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大概二三十步,眼前出现了一块青石墓碑,准确说,是“半块”青石墓碑―碑石只剩下面半部分,已经完全淹没在四周茂盛的杂草中间,难怪刚才我们什么也没看到。碑石足足有五寸厚,上面除了一个“张”字比较清晰外,下面的“公讳万之墓”已经模糊难辨。清莲老人说这就是张氏入川始祖张万的墓碑,这两年墓石风化得越来越严重,碑石右下方原来还可以看到“光禄大夫吏部尚书”几个字,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说完又忍不住自责,说往年每到春天野草萌发的时候自己都会来这里喷药、除草,今年因为忙着重建船山墓的事,没顾上这头,没想到野草疯长竟然把墓石都盖过了。我们略微驻足,探看了墓碑,又拍了些照片。老人趁这时候心疼地把覆在碑石上的刺藤一根根扯下来,又把四周的野草使劲往边上压了压、踩了踩,这才带着我们往回走。走出草丛的时候,老人下定决心似地说:“过两天,还是要找个凉快点儿的时候来把这些草打理一下!”
接下来我们要去探访的是双相山张氏六世祖张惠、七世祖张应礼的墓。张应礼在明崇祯年间张献忠拥兵入蜀时,率众保卫家乡,斩杀贼首两千余人,被崇祯皇帝诏授公都司佥书,加封怀远将军,也是张氏一族中比较显赫的人物。
上双相山的路相对平缓,沿途柏荫如盖,鸟语相闻,风光十分旖旎。我一边听清廉老人讲怀远将军当年打遂宁保卫战、激战龙多山的故事,一边游目四望,一时竟忘记了眼前的暑热滚滚,不觉便来到两座墓前。
据清廉老人介绍,张氏八世祖景太夫人(张鹏翮之母)的墓地原本也在这里,但不幸在1959年冬天被队里拆去修了伙食团的牛尾灶锅台。当时队里还要拆毁张惠、张应礼父子的墓,幸得张氏族人拼力保护,这两座墓才能保存至今。
现在我眼前的两座墓,碑石都比较完整,碑石上方半圆形碑亭上雕刻的云龙图案依然栩栩如生,石上的碑文清晰可辨。墓地前面,还残留着部分青条石垒砌的堡坎―据老人介绍,当年双相山张氏祖茔自下而上有五层堡坎,都是用上好的大青石垒砌而成,茔地里古木参天,百鸟朝乐。只可惜“大跃进”的时候,那些堡坎几乎都被队里拆了垒房子砌圈,古树也被砍了十之八九,实在令人唏嘘。
从双相山下来已经时值正午,我们决定先回镇上午餐,然后小憩一下。
访墓(二)
下午四点,我们准时出发,去往月亮坪的张船山墓地。
在月亮坪山脚下,老人指着一座单间独户的小青瓦房说:“那就是我们曾经的祠堂。”黑柏沟张氏家族原来有上下两个祠堂。上祠堂在任隆镇黑白沟村大樟树湾,也就是始祖张万墓地的那座山下,是一座四合院,解放后被政府没收分给附近的外族人居住,其后相继被拆除。下祠堂在月亮坪山脚下―也就是我们眼前这一座。这座祠堂本来也是四合院,但在清朝光绪年间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眼前这一间。当年“破四旧”的时候,这间祠堂本来要被拆毁,幸得张氏族人想了一个办法,把它送给村委用作村委会驻地,这才保留了下来。我走进细看,这祠堂比通常的小青瓦房要足足高出近两米,房顶的檩子、立墙的柱头都是用合围粗的柏木做成。外面阶沿的两根柱头上,当年写下的标语还清晰可辨。左边写着“毛泽东思想是我们胜利的保障”,右边写着“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看完祠堂,我们继续上山。
上山途中,老人接到小女儿的电话,让他去成都耍几天。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81岁的张清廉老人跟女儿说起电话来也甜得腻人:“想你们啊!怎么不想!老大、老二、老三还有幺女,我都想!我来不成哦!重修家谱的事情没做完,我还要到绵阳和大英去一趟,访一访那里的族人;另外我还想再画几幅画。你们想我了可以回来嘛!”挂掉电话,老人跟我说起他的九个子女们―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幺是女儿,其余几个是儿子。他年纪大了,儿女们都想接他到身边,但是他心里还牵挂着很多事情没完成,“趁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我得把想做的事做了,过几年动不了了再说。”
谈话间,我们不觉来到船山墓前。
墓地为长方形,长约7米,宽约4米。墓碑是古牌坊样式,由三座碑石并立而成。正中主碑高约1.5米,宽约1米;两侧陪碑高约1米,宽约0.5米。碑亭上刻着龙凤图案的浮雕。墓前是青石铺成的祭台,祭台外边的石栏杆上点缀有兰、竹图案的浮雕。主碑正中刻着“皇清诰授朝议大夫山东莱州知府张船山府君之墓”字样,两侧的碑联是胡传淮主任从清代诗人陈用光《喜晤张船山前辈》诗中集句而成,上联“画为写意高人笔”,下联“诗是登坛大将才”,横批用了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对张船山的评价―“蜀中诗冠”。两侧陪碑的碑联取自清道光年间两江总督李宗羲的《船山先生像赞》,上联“至情至性”,下联“亦佛亦仙”,横批“钟灵毓秀”。右边陪碑的碑文为胡传淮主任执笔的《张船山生平简介》,左边陪碑碑文摘自清代著名学者李元度撰《国朝先正事略》中的《张船山先生事略》。
我仔仔细细阅读了碑文和碑联。历代名人对张船山及其作品作出评介的诗文著述有数十余种,可谓丰矣。而胡传淮主任从诸多评介中集取了这几句话来做张船山的碑联,实在是精当中肯。张船山的诗名自不必说,与袁枚、赵翼合称为“清代性灵派三大家”,是公认的“清代蜀中诗人之冠”。他的绘画也集聚了明代四大画家之技艺精华,不经意处,皆有天然,其“墨猴”画艺尤为精湛,所以民间才有“家无船山画,不算书香门。家无船山字,枉为读书人”之说。而“至情至性”,既概括了张船山的诗风,他一生主张抒写性情,强调独创,反对摹拟;也反映了他为人坦荡直率,真情真性的性格。至今,在莱州还流传着张船山当年审案的传奇故事。说有个叫陶文凤的人,因垂涎弟媳丁氏的美貌,屡次调戏都没有得手。一次他趁弟弟外出办事未归,持刀翻入丁氏房中。丁氏假意应允,却趁其放松警惕后拿刀杀死了他。按照当时律例,丁氏杀人该当死罪。可张船山问清案情后,不止没有判丁氏的罪,反而对其大加赞扬。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少女夏天在房中洗澡,邻居李大根爬墙偷窥,被少女的父亲逮个正着,扭送到官府。张船山最后做出的判决竟然是罚李大根喝少女的洗澡水。至于“亦佛亦仙”,既是说张船山的诗有太白遗风,清新自然;也反映了张船山诗中心忧百姓、悲天悯人的佛家情怀。
看完碑文,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下三个躬,向这位前辈诗人献上最虔诚的敬意。然后转身,和清廉老人一起下山。
从船山墓下来,张清廉老人带我去看族人保存的三幅古画―张惠、张应礼以及景太夫人的画像。画像保存在张氏第二十代传人、现任翰林村文书张正安家里,由其祖父、张鹏翮之弟张鹏翼第九代孙张隆娥保存。我们到了张正安家,97岁高龄的张隆娥老人亲自从里间捧出木质画匣,抽开盖板,取出三幅古画给我们观看。
画中张惠身着蟒袍,石青色补服上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鹇,胸挂朝珠,头戴无檐官帽,脚蹬官靴,面容清矍。张应礼同样身着朝服,胸前补子上是一只五色锦鸡,头戴黑色貂绒镶沿的冬帽,面容比张惠略微丰满,左后方立一小僮。景太夫人慈眉善目,身着石青色对襟朝服,头上勒着青色包头,双手笼袖,神态安详,右后方立着一名侍女。
看完画像,张隆娥老人吩咐儿媳拿到阶沿上晾一下,还要小心不能被太阳直晒,接着他又给我们讲起祖辈当年救画的故事。据他讲述,这几幅古画本来存放在月亮坪张氏祠堂正房的牌匾后面,当年大火燃起的时候,他的祖父冒着危险冲入火场,从牌匾后面救出了这几幅画。此后这几幅画像就代代相传,一直存放在他家。尽管他们一直呵护备至,但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三幅画像现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老人很希望政府能找专业人士来帮他们对古画进行修复。
除了几幅古画,张清廉老人也拿出了自己手绘的两本《家乡画稿》给我们观赏。画稿里是他耗费近十年时间,跋山涉水,数十次实地踏访蓬溪、船山等几处张氏族人聚居地后,一笔一划绘出的张氏祖居、祖墓的山水地形地貌图。老人指着画稿一一给我们介绍纱帽顶山派生的“七瓣莲花”地形图、轿顶山的覆掌莲花地形图以及黑柏沟上下四十里河道形成的99个天然“太极图”。老人说,这个画稿还在完善,船山区还有两处地方没画下来―这也就是他先前在电话里跟小女儿说的还想画的两幅画。
看完画,张正安捧出自家地里种出的西瓜给我们解渴,和父辈张清廉、祖辈张隆娥比起来,这位四十多岁的村支书更感骄傲和振奋的是张氏族人现在的成就和黑柏沟将来的发展前景。他特别提到,就在他这一辈,大樟树湾出了一个张晓敏,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博士,现在是航天东方红卫星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航天科学家。而说到黑柏沟将来的发展,张正安更是振奋不已,说现在翰林村是遂宁市委副书记、市长赵世勇的联系点,政府已经做出规划,要依托过军渡水库、金桥新区的建设,充分发掘“清代蜀中第一家”张氏家族的历史文化,利用黑柏沟、翰林村丰富的人文资源和优美的自然资源,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文化寻根处、休闲养生园”,相信不久的将来,黑柏沟会变得更加漂亮,张氏家族的生活会更加幸福美好―“到时候你一定要再来黑柏沟看看!”“肯定会的!”我笑着答应。
尾声
从张正安家出来,已是7点过了。抬眼望去,西边的山垭正好把滚烫的太阳一口吞下,像是人饿极时吞下一个刚出锅的热汤圆,不能嚼又不能吐,憋得一张脸通红。沟里渐渐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与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融在一起,四野一片宁谧。
送我出沟的路上,张清廉老人告诉我,翰林村现在有80岁以上的老人30多个、90岁以上的老人7个,其中仅张船山墓地所在的二社就有80岁老人17个―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长寿村”、风水宝地。我看看眼前的耄耋老者,又想起那位年近期颐的张隆娥老人,他们都年事已高,却依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再联系清廉老人的话,我不得不相信这片土地自有一种独特的灵气在。我当然不信什么阴阳风水之说,但我却愿意相信,黑柏沟―这片孕育了“清代巴蜀第一家”的土地,这片有幸长眠了一位伟大诗人千古诗魂的土地,这里的灵山秀水,过去走出了张鹏翮,走出了张船山,现在走出了张晓敏,未来必将走出更多的时代精英、人中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