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未曾远去的黄峨
《四川文学》杂志 2020年7期 作者:罗贤慧
故事的开篇,在明朝正德六年。这一年的春天,对于四川文学史来说,有两件事值得狠狠记上一笔。
一件大事,是当朝首辅杨廷和的大公子殿试高中状元,明武宗钦赐朝服冠带,授官翰林院修撰——这位公子就是后来的著名文学家、“明代三才子”之首杨慎杨升庵。
还有一件小事,顶小顶小的事,工部尚书黄珂府中小姐的绣房外,一只蚂蚁爬上了东墙。可这算个什么事呢?蚂蚁上墙,屎壳郎推粪,天经地义,何值一提?可是那天,恰好天高云淡风清气朗,恰好园子里一树红梅正开得灼灼夭夭,恰好一只小蚂蚁吃饱喝足心情一高兴就想趁着好天气晒晒太阳。要晒太阳当然找向东的山墙,拖一片梅花瓣上去,正好当睡床。想想看,嘿!那小风儿吹着,小床儿摇着,怕是做个梦都满嘴流香!说干就干,这只蚂蚁开始动工了。可能是它“诶咗!诶咗!”的号子声惊动了闺房里豆蔻妙龄的小姐,小姐小心翼翼地按捺着雀跃的芳心,欹进软烟罗糊过的雕窗,拔下发间丹凤含珠的金钗,向窗纸轻轻一探——窗纸“啵”的一声透开一个细缝,一缕梅香挟着窗外的无边春色倾泻而入。小姐心里訇然间万花齐放。可了不得!原来窗外竟是这样大好的春光!心中一动,小姐捻起白居易赞过的紫毫笔,展开薛涛染过的松花笺,罗袖微拂,皓腕轻舒,飒飒写下几行小诗:
金钗笑刺红窗纸,
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
倒拖花瓣上东墙。
这位小姐芳名黄峨,小字秀眉,后来成为明代最著名的女散曲家,人称“曲中易安”,与卓文君、花蕊夫人、薛涛并称为“蜀中四大才女”。
这两件事本来没什么关系,可也许就在这个春天,冥冥之中上苍便有了安排,一根无形的红线牵引着这一双才子佳人不断走近,并最终在四川文学史上留下两座并立的高峰,在中国文学的百花园里开出一枝并蒂奇葩。
我知道安居有个黄峨,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在此之前,中学时代就唱烂了卓文君的《白头吟》,专程到成都望江楼公园拜望过薛涛墓,甚至连花蕊夫人的故事也在听闻“芙蓉城”的来由时略知一二——“蜀中四大才女”,我竟独独对这位安居“同乡”一无所知,实在是该狠狠惭愧一回。所幸的是,最近十余年因为地方党委政府的不懈努力,“黄峨故里”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如我这般生在安居却不知黄峨为何许人的怕是不多见了。
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读到黄峨作品的情景。那天,我无意中在办公室翻到一本宣传画册,封底是一首曲谱。曲谱的名字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歌词却让我惊艳:“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正是黄峨的成名作《闺中即事》。
后人对她这首诗颇有推崇,说诗中充满少女的天真烂漫,观察细致,技巧高明。可不知为何,我每次读到这几句诗,总不免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名门闺秀又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在那样的时代,终究只能困于深闺,良辰美景空自流逝,美好青春生生禁锢。窗外春色再好,也不能涉足一望,只能悄悄从窗纸缝里透进一丝春的气息,连一只可以自由翻过东墙的小小蝼蚁也不如!这样的黄峨,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痛。
之后我便有意搜寻她的诗作来读,越读越对她的品貌超絕、才高于世无限倾慕,越读越为她的运途多舛、孤苦一生叹惋唏嘘。
黄峨写下《闺中即事》那一年,芳龄十二,正值豆蔻芳华。小小年纪的她以诗曲名动京城,人人皆知工部尚书黄珂有一位天资聪慧、才华横溢的掌上明珠,长辈们甚至常比喻她为东汉时的女才子班昭。
直至黄峨及笄,不少官宦子弟、风流少年都慕名而来,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了尚书府的门槛。但黄家小姐一直臻首低垂,不肯应允,她心里早有中意人选,正是当年高中榜首的新都状元——杨慎。只是杨慎此时已有妻室,尚书府的明珠自然不能委身为妾,可黄峨偏自认定非新都状元这样的才子不嫁。尚书心疼女儿,便也由得她待字闺中,整日吟诗弄曲。
这一等就把黄峨等成了“大龄剩女”,直到双十之年仍云英未嫁——这样年纪的女子,在当时绝对算是“齐天大剩”了。或许姻缘自有天定,黄峨二十岁这年,杨慎的原配夫人王氏病故。杨廷和早知工部尚书黄珂有位名冠京城的女儿,又闻其年方二十仍待字闺中,便遣人到黄府提亲。黄杨两家本就是朝中同好,又是四川同乡,向来相交颇深,所以亲事一说即成。
第二年,杨府备办了丰厚的聘礼,升庵亲往黄府迎娶佳人。彩轿抬回新都,倾城震动,万人空巷,人们都争先恐后来看这位“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绰约丰姿。至此,冥冥之中那条红线终于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成就了一段后世佳话。
黄峨与杨慎结为伉俪后,既是同心诗友,又是恩爱夫妻,朝夕切磋诗文,填词作曲,清风明月,花前月下,真是过着童话般幸福浪漫的生活。
可是正如电影《大话西游》里那句著名的台词:“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好景不长,他们婚后第六年,因为“大议礼”事件,杨廷和被迫辞官返乡,杨慎也于“中元日下狱,十七日廷杖之,二十七日复杖之,毙而复苏,谪戍云南永昌卫。”曾经煊赫一时的新都杨氏就此门庭败落。
杨慎谪戍永昌后,夫妻二人三十多年天涯远隔,其间只有嘉靖五年到七年,黄峨随杨慎在蛮荒之地有短暂的相聚,度过了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年过古稀的杨慎含恨死于一座破败古庙之中。黄峨闻讯,千里奔丧,接回灵柩,自制哀章《祭夫文》,声声泣血,字字含悲。此后,黄峨独力操持家族事务,抚养子侄,“诗不多作,亦不存稿,虽子侄不得见也”(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明世宗晏驾,裕王朱载垕即位,次年改年号为隆庆。“大礼议”获罪诸臣终获宽赦,杨慎在死后七年被恢复原官,并追赠为光禄寺少卿,后来又谥封为文宪公;黄峨也由安人晋封为宜人。明隆庆三年(1569年),黄峨病故,享年七十二岁,死后与升庵合葬,践了当年“生而同心,死而同穴”的誓愿。
我曾两度去到新都桂湖,在黄峨与杨慎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驻足流连。隔着500年的岁月长河,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一对燕尔新婚的璧人在湖畔吟诗论文,琴瑟相和。
桂湖以“桂”得名,四周多植桂树。每到秋来,桂花盛开,暗香盈袖。二人相携游湖,赏月看花。升庵摘下一枝新桂,插上黄峨乌黑的发髻,随口吟来:
银汉无声下玉霜,
素娥青女斗新妆。
折来金粟枝枝艳,
插上乌云朵朵香。
桂花高洁素雅,传说中天上最美的仙子——嫦娥居住的广寒宫中就植有一棵桂树。唐朝大诗人宋之问更有名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想必在杨升庵当时的眼里心里,黄峨也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一般倾世绝艳吧。
他们居住的小院谓之“榴阁”,濒临桂湖,雅静清幽,因庭中栽有一株石榴树而得名。初夏,石榴满树繁花,艳丽无匹。黄峨看那枝头绯花掩映,明艳如霞,看似蹉跎春风,偏要等到夏季才盛放仙姿——岂不正如自己,为了意中人苦等十载,直到年过二十才迟迟“大龄”婚嫁?她把这心思写进了那首《庭榴》诗:
移来西域种多奇,
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秋深能结实,
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
独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
晚凉相对更相宜。
坐在石榴树下,我又想起这首诗,想象黄峨当年捧出诗笺给杨升庵的情景。石榴籽粒众多,在古代民间向来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吉兆。黄峨这首诗,是写石榴,更是写她自己。把这样一首诗奉给夫君,新婚燕尔的黄峨必定是情意缠绵又满含羞怯的吧?乃至今日,我们依然能分明感觉到那字里行间火热纯真的爱情,和新婚少妇明媚丰盈的幸福与喜悦。
真是神仙眷侣,引人神往!
只可惜,安居虽为黄峨故里,如今却难以找到一处留有才女芳息的遗址遗迹。倒是有一座黄坟山,相传为黄峨之父黄珂的墓葬所在地。
据民国本《遂宁县志》记载:“工部尚书黄简肃墓,在土桥铺。”另据史志记载:“黄珂(1449—1522),字鸣玉,明代遂宁西眉镇北六里黄安桥黄榜石人……葬遂宁土桥铺 (今安居区聚贤乡) 鸣钟山。”这鸣钟山就是现在的黄坟山。当地人都知道:“山上有座坟,以前埋了一个姓黄的大官。那坟叫黄坟,山就叫黄坟山。”
因为黄峨的缘故,我特意去黄坟山做过两次探访。
严格说来,黄坟山其实不能算“山”,顶多是一个土坡,就在聚贤镇政府往金井沟村方向大约1公里的地方。
据当地老人说,山下原来有一座牌坊。牌坊两丈多高,是传统的三间四柱式;中间是正门,宽约丈许;两边各有一个侧门,能容一抬轿辇通过。牌坊是石质结构,四根石柱每根都要两人才能合抱。牌坊上雕刻有繁复的花纹,还有几个大字。过了牌坊就是一条石阶,一直从山下通到黄珂的墓地。石阶全是用上好的青石板铺成,两米多宽,两边都有石质护栏,还立着石人、石马,都塑得栩栩如生。石阶的尽头是一个祭祀的平台,大约六七十平方米,也是青石铺就。平台前面就是黄珂的墓。墓是圆顶方基,也是青石垒砌而成,墓高两米多。墓前有三座石碑,中间一座最高,是主碑,两侧各有一块陪碑,上面刻着大段祭文。
黃坟在修建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保存完好,年节清明时还不时有人前来祭祀洒扫。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牌坊在“文革”初期“破四旧”运动中被拆。十多年后,坟墓也在70年代改田改土活动中被毁。
如今,黄坟早已不在了,只剩黄坟山一个徒有其名的旧址。当初墓地上那些青石,有的被运到500米外的玉带河上做桥墩,有的被运到现在聚贤小学背后的文昌堰做堡坎石,有的被当地人拉回家砌猪圈、垒鸡窝;还有的四散零落,被扔在竹林窠里、乱草丛中,或者埋在了层层红土之下……
当地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年黄坟的样子。甚至五十多岁的人,也都记得年幼时在那些石人石马上爬上爬下游戏玩耍的情景,都能说出当年土改运动全村人围观“挖黄坟”时堪称“壮观”的场面。只是那些牌坊和石碑上的文字,却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大多数人是因为当年根本不识字,还有一些人即便当年认得,时间久远也记不清了,实在是令人扼腕!
在黄坟旧址,我看到两棵并肩生长的泡桐树,花开时节早已过去,叶子倒是一片葱茏。微风起时,片片叶子如无数翻动的手掌,哗哗有声,让人想起舒婷笔下的橡树和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黄峨与杨慎,就是这样两棵并肩站立的树吧,在岁月的风刀霜剑中,根系紧握,枝叶交触,互相鼓励,互相慰抚,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站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风景……
网上曾经流行过一句“鸡汤文”:“那些没能打败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这句话放在才女黄峨身上,再合适不过。都说“悲愤出文豪,苦难出诗人”,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黄峨的人生可以说是哀鸿遍地,可她愣是用内心的坚定和美好战胜了生活给予的重重重击,从苦难中开出绝美的花来。
嘉靖三年深秋,黄峨得到杨慎被贬永昌的消息,便誓与夫君同生死共患难。夫妻二人乘船沿北运河向南行驶,一路不止冒着风霜苦寒,更是屡遭朝中奸佞的伺机暗害,甚至在路过繁华富庶的游冶胜地时也不例外。“荒村啸豺虎,夹岸鸣蛟鼍。畏途险已出,胜地心犹惊。”谁能想到,这是曾经的“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在秦淮扬州写下的诗句?
隆冬时节,船行至江陵,杨慎将由此登岸,经湖南、贵州转道云南。想到此后山川险恶,道路崎岖,他不忍累及爱妻,坚持要黄峨顺长江回蜀。冒着朔风飞雪,一对苦命伉俪立于江陵古渡,情之所至,又以诗曲寄托心中万千情思。杨慎悲吟出一首《临江仙·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黄峨更是悲泪纵横,气断声噎,以一首《越调斗鹌鹑》悲情相和:
分手东墙,送君南浦。目断行云,泪添细雨;载恨孤舟,戛愁去橹。厮看觑,两无语。当时也割不断那样恩情,今日个打迭起这般凄楚。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何况,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见,甚至不知此生还能否相见。此间悲恸,虽为生离,更胜死别!这些痛楚如何消解?“愤于中而形于外”,忧思哀痛于心,自然愤悱启发于外: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后人皆赞这首《罗江怨》情致生动,可谁知黄峨与升庵别后的孤苦境况?只看曲尾那一“冷”一“热”,“冷”的是黄峨闺中独守的茕茕伶仃,“热”的是升庵贬谪戍所的路途艰难,一个孤独,一个仓皇,这是比“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更哀绝百倍的凄楚悲凉啊!
无数个不眠之夜,黄峨只能在给丈夫写信和盼丈夫来信中苦苦熬过,然而万水千山阻隔,就连一纸音书也是难得一见!“锦瑟年华谁与度,铁作心肠泪似珠,不见他一纸来书”(《越调·圣药王》),“衾如鐵,信似金,玉漏静沉沉。万水千山梦,三更半夜心”(《越调·圣药王》),“陇驿传梅隔,池塘梦花怯,窗案灯花谢,难打熬无如今夜”(《梧叶儿》)……盼归不至却又难寄相思,黄峨留下的这些诗曲之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那首《黄莺儿》:
积雨酿春寒,看繁花树残。泥途江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流几弯,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黄峨的诗曲甚至比她的丈夫杨慎写得还好,相传杨慎收到这首《黄莺儿》之后,连和三首,自叹“皆不及也”。暑去寒来,归期遥遥,这位大才子只能悲叹“相思离恨知多少,烦恼凄凉有万千”,“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阁中锦字书”。
或许,人经受的苦难足够深,那些被伤痛千万次撕咬折磨的心都能口绽莲花,出口成诗,黄峨便是其中之一。“在散曲史上,黄峨是最出色的一位女作家”(《中国古代散曲史》),她的作品不仅在艺术特色上成就不凡,堪称字字珠玑;而且数量颇丰,据《全明散曲》统计,黄峨现存小令63首、套曲6首,与当时号称“北曲之冠”的王磬几乎旗鼓相当。可如果命运可以选择,谁会愿意用一生安乐去换那所谓的“万世才名”?不止是人,就连神仙也不会甘心情愿做这种选择吧?君不闻舒婷那首《神女峰》中怎么说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杨慎古稀之年含恨死于一座破败古庙。黄峨惊闻噩耗,以花甲之年羸弱之身,徒步赴云南奔丧,在泸州接到升庵的灵柩,悲恸万状之下自作哀章祭夫亡灵,闻者无不垂泪。升庵逝后,黄峨“诗不多作,亦不存稿,虽子侄不得见也”。
或许,她的旷世才情,从来都只为那一人绽放。
世人常称黄峨为“曲中易安”。两位旷世才女在许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一样的出身显贵,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命途多舛,甚至连她们的文学创作轨迹也几近相同。
李清照的诗词以南渡为界,黄峨的诗曲以“大议礼”事件为界。二者前期作品都比较婉约隽秀,清新明丽,内容多写爱情生活、自然风物;而后期作品则多为感时伤世,风格或沉郁苍凉,或忧思悱恻。
黄峨早年的代表作《闺中即事》,很容易让人想到李清照那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诗中都活脱脱跳动着一个天真纯洁、春情萌动却又带有几分娇羞矜持的少女形象。
李清照有一首《减字木兰花》,写她和赵明诚新婚不久的一件小事。词云:“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尤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无独有偶,黄峨也有一首《巫山一段云》。曲云:“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行云无力困纤腰,媚眼晕红潮。阿母梳云鬓,檀郎整翠翘。起来罗袜步兰苕,一见又魂销。”曲作描绘少年夫妇新婚燕尔闺房生活的欢乐甜蜜,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乐而不淫、轻而不俗,与《减字木兰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清照的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以妙用叠词一直为后人称道。可知黄峨有一首《天净沙》比这更奇:
哥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双双对对鹣鹣!娟娟大大哥哥,婷婷袅袅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哜哜世世婆婆。
曲作通篇采用叠词,音韵铿锵,节奏明丽,把一群少年男女追求心爱之人的情景描绘得风致翩翩,妙趣横生。
李清照被称“婉约词宗”,堪称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词人;黄峨人称“才艺冠女班”,被称为中国“散曲史上最出色的一位女作家”。两位奇女子,以绝世才情在中国文学史上树起了两座辉耀百代、光照千秋的不朽丰碑!
与历代著名才女相比,黄峨似乎缺了点鲜明锋利的性格——就拿其他蜀中才女来说,黄峨既不像卓文君那样冲动得惊世骇俗,也不像薛涛那样潇洒得自由自在,更不像黄崇嘏那样勇敢得离经叛道,甚至不像花蕊夫人那样美丽得惊天动地。很多时候她就是一个安安分分、纪纲持家的主妇,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担纲家族重任、教抚幼子孤侄。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中评价她“娴于女道,性复严整,闺门肃穆”,《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中说她“守礼有识鉴”,就连丈夫杨升庵也赞她是“女洙泗、闺邹鲁”。
然而她性格中不容忽视的还有深明大义、乐观坚忍、磊落耿介等元素,这些可贵品质为她的文学创作平添了一抹动人的光辉。
杨慎被贬永昌,难免心有不平,郁愤难消。黄峨情知夫君心境,写下书信鼓励他不要因为被贬边陲蛮荒之地就放弃斗志,不要因为离愁别恨的儿女私情妨碍“公义”,鼓励他早日为国家民族作出贡献——“丈夫本是四方客,妾为离愁心似结。公义私情不两全,愿君早向凌烟勒。”既多情温柔、善解人意,又知书识礼、深明大义,此等眼界胸怀,实可睥睨世间小儿女千里之外。
即便是在黄峨最为痛苦难捱的时候,一面要忍受夫妻分离的刻骨相思,一面要独自承担起纪纲家事的重担,一面还要应对诸多罪臣眷属必然遭受的冷遇和苦难,她的诗曲里也总是透着希望:“你留恋时咱留恋,天有缘时人有缘。玉骢嘶逢着红装面,才是我相思债俩满!”她始终坚信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正是这种坚忍乐观,支撑着她以一副柔弱的肩膀支撑起败落后的杨氏家族数十年。
当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古巴山蜀水滋养出的女子都以“辣”闻名,即便幼承闺训、出身世家的黄峨也不能例外。
杨慎年近半百的时候,为了得子替役,早日还乡,先后于嘉靖十三年、嘉靖二十一年纳妾周氏和曹氏。在初闻杨慎纳妾之时,黄峨曾写下一首《雁儿落带过得胜令》,那就颇像一道有名的四川小吃——川北凉粉,“辣”劲十足,堪称淋漓酣畅。曲云: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繆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剌剌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地做一场!
曲词用明白如话的市井语言,忆往昔她在兰麝房里、鲛绡帐内,被丈夫敬着、抱着、捧着、疼着,如掌中明珠、心上朱砂,现如今他却笑拥新欢,沉醉巫山,忍不住告诫新人“休忙”,“俺”可要“老虔婆恶狠狠地做一场”!
这味道,够辣不?个性倔强、刚毅决断、敢爱敢恨,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曲词在那样的时代,会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但这种“辣”不仅无损于她的多情温柔、善解人意,反而让我们看到她的性格中更加真实、更加丰满的一面——这样的事情,换作任何一个正常女子,怕都是不能欣然接受的吧。
黄峨能文工诗,尤擅词曲,万历版《杨夫人乐府词余》序中说“夫人篇什,云蒸霞烂”,称她“才情甚富,不让易安、淑真”;明代大戏曲家徐文长称赞她“才艺冠女班”,说她的曲词“旨趣娴雅,风致翩翩,填词用韵,天然合律”,“予为之左逊焉”。她的诗曲大都来自人生际遇的真实感受,少女时期《闺中即事》的活泼天真,《莺莺》诗中对自由恋爱和美满姻缘的向往;即便后期作品大多与“离情”相关,但与温庭筠、柳永的缠绵浓艳也大不相同。她的曲辞善用对比,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常如破闸洪水,一泻千里,奔腾咆哮,痛快淋漓,这一点上倒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如今常有人只读了黄峨的几首诗曲,就断章取义,说她只是一个“闺中怨妇”,她的作品都是“怨妇诗”,这实在是大大的冤哉枉也!
在探访黄坟山的时候,我还听到一个传说。早年从遂宁县城到聚贤镇,必须翻过一个又长又陡的垭口。最初那个垭口的名字叫“手势垭”,因为山上山下距离遥远,人们喊话必须用手比画着才能听懂。有一年黄峨回乡祭祖,正要翻过“手势垭”,却遇到一个本地乡绅从对面过来。过垭口的那条小路狭窄陡峭,两台轿辇根本错不开。乡绅听说对面轿中坐的是黄峨,连忙招呼轿夫停下,小心翼翼退到路边,让黄峨先过。黄峨心有所感,取下随身的首饰,让随从交给那位乡绅,请他帮忙把小路重新修整,方便人们通行。后来,人们为了怀念黄峨捐资之情,就把“手势垭”叫做了“首饰垭”。
这个传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从黄峨还乡祭祖还有随身轿辇和仆从可以推测,应该在杨氏一族因“大议礼”事件获罪之前;黄珂于1522年辞世,距“大议礼”事件只有两年,然而我在史志上并没有查到黄峨夫妇在此期间还乡的记载。如果是假,“首饰垭”这个地名和这个传说却是当地老百姓口中代代相传,不像空穴来风。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传说,都寄托了家乡百姓世世代代对这位才女的思慕和感念。
《红楼梦》中晴雯离世,贾宝玉以一首《芙蓉女儿诔》相祭,至情至性,催人泪下。我虽有心学曹公,奈何才疏识浅,斗胆学填《莺啼序》一首,祭告才女芳魂:
常言锦屏绣户,把韶光看贱。东邻外,黄氏嘉娥,紫苑帘幕轻卷。舒皓腕,金钗漫刺,红窗透入香一线。看墙头蝼蚁,也怜芳春无限。
杨氏升庵,状元年少,赫赫人称羡。成眷属,并蒂花开,同心诗侣名显。桂湖边,如烟柳色;榴阁外,花红千片。共逍遥,池上鸳鸯,梁间双燕。
奈何人世,虎兕当途,良辰多苦短。议大礼,用修遭祸。千里送夫,梦断江陵,泪零如霰。关河梦近,天涯路远,回文尺素凭征雁。忆当年,花面映人面。而今只问,帐中被为谁温,镜里鬓为谁绾?
永昌古庙,三十八年,怅恨忠魂散。接灵柩,祭章哀婉。字字含悲,句句噙血,声长气短。桑榆已晚,凄风残月,孑然只影再无伴。诉才情、君有千千万,偏生途运多艰,天妒红颜。一声长叹!
弄斧班门,聊寄悼思,愿一代才女泉下魂安!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