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伟大的孤独者
《中关村》杂志 2022年7期 作者:张越
这个世界上不缺天才,但缺伟大的孤独者——前者可以改变人生,后者则可以改变世界。
在陶渊明“后遂无问津者”之后,让我深陷孤独又感到极其震撼的诗文,便是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盛唐文化的繁荣最应该感谢的两个人,一个是武则天,一个是陈子昂。
无论一千多年前还是一千多年后,都鲜有人知,在中国古代的男权社会中,将文化推入巅峰的竟然是“一介女流”武则天。
从齐梁时代至初唐,王公大臣都沉浸在宫廷的奢靡生活中不能自拔。
梁朝简文帝萧纲就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文艺青年。但他思想有点儿跑偏,他带头写了“记老婆睡觉”(《咏内人昼眠》)、“美女化妆”(《美人晨妆》)这类格调不高的宫体诗。
在萧纲“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须谨重,文章且需放荡”的主张下,宫廷文人纷纷迎合效仿,这些诗人最爱写的就是女人的衣领、绣花鞋和床上用品……
幸亏这一时期流传下来的诗作并不多,否则我们真的要捂着眼睛看完了。
隋唐之际,这种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
在古代名声最差的皇帝隋炀帝执政期间,诗人薛道恒曾写了一首60行的长诗记录了607年隋炀帝用百戏招待突厥可汗以及大约三千五百名宾客的场景。
唐太宗李世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他不仅爱写诗,还开创了当时最著名的文学馆——弘文馆,吸引了大批有才的文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初唐第一大秘”上官仪。
上官仪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诗人,以至于“上官体”风靡一时。但他沉稳的外表之下,有一颗风流浪荡之心,他既善于写诸如“瑶笙燕始归,金堂露初晞。风随少女至,虹共美人归”这种展现浮华宫廷生活气息的诗句,也善于写“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这类让人简直睁不开眼的情色诗句。
直到650年武则天登上权力宝座,文学才逐渐成为知识精英的领地。在这一时期,上官仪等人被处死,宫廷之外产生了大批有才华的诗人,他们的视野从宫廷扩展到了广大山川市井。而带来这一文化转折的诗人是“初唐四杰”,但真正让诗歌卸掉妖艳的浓妆、找回纯真灵魂的伟大人物是陈子昂——是他以一己之力扛起了“风雅兴寄”与“汉魏风骨”“正始之音”的复古大旗,让齐梁宫体诗走入了坟墓,拉开了唐诗伟大而辉煌的帷幕。
陈子昂在中国诗坛地位如何?通过他的三个骨灰级粉丝——张九龄、李白、杜甫,我们就知道其江湖地位了。
虽然后世对陈子昂的敬仰简直达到了膜拜的地步,但和神童级天才“初唐四杰”比起来,陈子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逊色很多。
王勃6岁能写文章、骆宾王7岁写出传世神作《咏鹅》、杨炯10岁被称为神童,卢照邻年幼就饱读诗书,而号称初唐最伟大诗人的陈子昂童年15岁之前都是在吃喝玩乐、行侠仗义中度过的。
直到十七八岁的时候,陈子昂偶然间在学堂外被先生讲的古書吸引了,他顿然开悟,从此发奋读书。
唐睿宗文明元年(公元684年),23岁的陈子昂进士及第。他深受朝廷幕后老大武则天的欣赏,先任麟台正字,又升为右拾遗,就是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儿。
初出茅庐的陈子昂胆儿大心细,虽然他为武则天写过诸如《大周受命颂》之类溜须拍马的文章,但他骨子里还是想为人民做实事儿的。他任右拾遗的时候,向武则天提了很多意见,什么益国利民的问题,边疆少数民族战争的问题,秉公执法的问题他都提过。
《资治通鉴》中曾多次引用陈子昂的奏疏、政论文章。比如在《上蜀川安危事》中,陈子昂就对羌族进犯感到忧虑,对蜀川人民流离失所的生活现状深表同情,而且他还揭露、指责了贪官污吏。王夫之《读通鉴论》认为陈子昂“非但文士之选”,而且是“大臣”之材。
虽然陈子昂对大唐一片忠心,对老百姓一片真心,但他情商却有点儿低,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武则天很不高兴,他的建议也多数都没有被采纳。
满身热血无处释放,一身才情无处施展,郁闷的陈子昂写出了千古名篇《感遇·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首诗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楚辞》开创的香草美人寄托才能和理想的传统,以及《古诗十九首》的叠字传统,开“复古”之先锋。这首诗一经发表,宫廷诗人写的那些“记一次盛大的宴会”“记美女化妆”“记做梦和美女幽会”等低俗的诗歌就逐渐被人鄙视。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写得真是悲哀!由春至冬,无论兰花还是杜若,再美的花(再有才华之人)也逃不过“尽摇落”的命运。
数十年之后,陈子昂的超级粉丝杜甫也发出了类似的感叹:“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也许,多数人以为不遇之悲是胸怀大志之人最大的悲哀,但陈子昂后半生的经历告诉我们,不遇的悲哀不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是遇而不得。
给天子打工极其考验情商。陈子昂显然不适合右拾遗的工作,武则天嫌他嘴太碎,干脆打发他充军去了。
陈子昂人生的后半段一直处在逆境中,但他在文坛的成就却截然相反,凭借《登幽州台歌》这首千古绝唱,陈子昂一跃成为初唐最伟大的诗人,也是由初唐转入盛唐时期最关键的诗人。
两次随军参加战争,虽然没有为陈子昂的仕途增添辉煌的业绩,但常年的征战生涯却让陈子昂的眼界大为拓宽,从京城走入边塞,又从边塞神游至整个宇宙,从而感受到个人生命的渺小。
垂拱二年(686年),陈子昂随右补阙乔知之的军队到达西北居延海、张掖河一带;十年后,即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陈子昂又随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
武攸宜是谁?
一看姓氏,就知道是武则天娘家人,他是武则天的侄子。征讨契丹的时候,陈子昂是随军参谋,他看出武攸宜无将才,就请求他派一万人给自己率领,充当前锋。
结果武攸宜一句“你一个书生,打什么仗”就给回绝了。
陈子昂不死心,没过几天他又进谏,结果把武攸宜给惹毛了,干脆把他贬为军曹。
契丹战役后,陈子昂返回洛阳的途中,经过泽州长平,秦国大将武安侯白起曾在长平打败赵国军队。陈子昂似乎看见了重演的历史,武攸宜的军事惨败与当年赵军长平之败何其相似!他有感而发,写下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怀古诗《登泽州城北楼宴》:
平生倦游者,观化久无穷。
复来登此国,临望与君同。
坐见秦兵垒,遥闻赵将雄。
武安军何在,长平事已空。
且歌玄云曲,衔酒舞熏风。
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
一百年后,李贺也访问了这一战场,写下著名的《长平箭头歌》。
也是这一年,随败北的武攸宜归来途中,陈子昂登上了燕昭王招贤纳士的幽州台,遥想古代圣贤登坛拜將的场景,竟黯然垂泪,写下了缅怀黄帝、燕昭王、乐毅、燕太子丹、田光、邹衍、郭隗等七位先贤明君的组诗《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以及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悲从中来,回顾自己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竟全都是失意,自己虽才华出众,却不过是别人的装饰,正如巢居在遥遥南海珠树上的翠鸟一样,只因美人看中了它的羽毛,就遭到了“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的下场。
想到这里,陈子昂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是啊,一个人的才华不但难以施展,反而会把他拉向命运的深渊——其才华不过是他人的装饰,其肉身终将成为屠夫刀下之冤魂。
陈子昂的命运果真如此。他就像他笔下的翠鸟一样,最终被谗害,死于狱中。
在陈子昂去世60年后,杜甫来到射洪县东七里东武山下陈子昂的读书台游览,感慨万千,他花白的胡子随着嘴唇一起颤抖,叹息道: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