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陈子昂
《小品文选刊》 2023年1期 作者:杨献平
在去射洪之前,对于名闻天下的陈子昂,我是有些轻视的。总以为其开一代诗风,成一代“诗骨”不过是“凑巧”和无意中的“误打误撞”。与当地作家诗人等人参拜了陈子昂墓,并浏览了他的历史陈列馆之后,我感到羞愧。陈子昂生平事迹令我遽然明白,在古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是有操守、底线、见识和理想主义的。这条脉络一直清晰而持续。“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等等,这种文化和精神上的传承是中国知识分子一再坚持和弘扬的。
陈子昂墓被数棵黄桷树裹盖,日光从交织的绿叶中斑驳而下。地上砖块,绿苔丛生。站在墓前,身心肃然。老子《道德经》中说,“死而不亡者寿。”陈子昂以诗歌名世,开一代诗风。后人赠予他“诗骨”“唐之诗祖”等赞词,殊不知,诗歌乃至一切艺术,皆是当事者情之所至,心之所至,于天地之间,情绪与思想极端时候的内心幽绝之歌。他的《感遇》38首与《登幽州台歌》等,当然也是如此。陈子昂力主革新,且身体力行,其诗文“以风雅革浮侈”。康健雅正,开一代诗风。宋代诗人和诗论家刘克庄《后村诗话》称赞其诗歌贡献时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
陈子昂家境甚好,其父亲陈元敬于饥馑之时,周济四邻。是为善举。而陈子昂少小时候身体孱弱,父亲令其习武以增强体质。十八岁之前,陈子昂不仅相貌平平,不具威仪,且舞枪弄棒,啸聚乡间,不知所为。而人的觉悟,很多时候实在一瞬间完成的。某一日,陈子昂过一私塾,其中传来曹孟德诗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忽然驻足有思,遂以为,丈夫生于世上,立于天地,刀枪棍棒,简单粗暴,且血腥气弥漫。真正的男人当怀大志,承天道,继人伦,入庙堂,担重责,以文章、德行教化天下,以自身文武之才能,为万民之安泰,江山之永固,而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留名于煌煌史册。
《黄帝内经》说,“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一个人的心念一旦转变,就是一次精神的空前跃升,一次豁然、顿然的“觉悟”。22岁,陈子昂携巨资离开射洪,一路优裕地出三峡,经洛阳,至长安,虽两次不第,但其富家公子的背景,使得他制造了唐代诗人当中第一次“炒作”,即为人所熟知的“伯玉摔琴”之文化事件,但时不我与,陈子昂连续两次不第。转回射洪,与好友一起,有一段时间,也曾行寻仙问道等缥缈之事。次年方才得中进士,于长安候缺任职。那一年,高宗李治病逝,欲运回长安安葬,朝臣争执。陈子昂上书说,由洛阳到长安,山高路远,多地又逢饥馑,劳民伤财,且“天子”四海为家,洛阳又是尧舜之地,宜就地安葬。武则天惊艳其才,召见,授其麟台正字之职。
及至武则天临朝承制之时,陈子昂再次上表祝贺,言其顺天应人,等等。此后,陈子昂多次上书,纵论边防兵略、民族关系、培育国家元气、仁政爱民等方面,其见识颇远,常切中要害。又富有对策与远见,颇受武则天喜欢。
古来破坏者,必有建设之智。陈子昂即如是。而现实之中,契丹李尽忠等人反叛,武则天以武攸宜为行军总管,讨伐契丹。而武攸宜之流,本来就不具备相应的军事能力,与“骑猪将军”武懿宗同为庸才。陈子昂入其幕府,为之献计献策,武攸宜不采纳。面对强敌,而主官无能,更不纳言,这不仅是个人气量的体现,也是家国之不幸。陈子昂孤愤不已,于萧瑟清秋之际,登临古幽州台,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横空出世。
这可能是陈子昂一生当中最为豪壮的一次远行,也是奠定其“唐之诗祖”文学地位至关重要的一次“艺术之旅”。但本质,陈子昂终究是一介书生,一个诗人而已。父亲病重,陈子昂辞官回家,床前尽孝。就在此时,大致是他的万贯家产终于引来了祸端(另一说,乃是武三思令段简构陷于他,逮捕下狱。但以陈子昂之政治能量,怎么能与武氏家族相比?武三思根本没必要把一个小小的右拾遗放在眼里,再煞费心机地令段简迫害之。)《唐才子传·陈子昂》记载说:“县令段简贪残,闻其富,造诈诬子昂,胁取赂二十万缗,犹薄之,遂送狱。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佑,吾殆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
陈子昂是一个严重的宿命论者,也在身体力行。而其本身,确是人中龙凤。素怀雄才与大才,如《唐才子传·陈子昂》中所说,“呜呼!‘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谓欤?”当然,这不影响陈子昂作为卓越诗人存在,诗文千古。在参观陈子昂纪念馆的时候,我深为他的才略与远见,赤心和热心折服。在文章和奏疏中,陈子昂论天道、言时弊、陈实情、以对策,皆怀天地之心,人间正道。承继古来士者之节操理想,妄图以寸身而匡济天下,护卫江山社稷。忠勇可嘉,极富有政治才能。可惜,武则天并没有及时给予他施展的机会,以至于正值壮年,殒命于射洪。
孔子说,所谓仁者,自知而后知人。凡事以敬畏之心躬身万物,无论卑尊,心中常念他者众生,而不顾自身安危,以“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己任,历史上这样的人虽不胜枚举,代有俊杰,可是,以诗文著称于世的陈子昂也是其中之一。
站在陈子昂墓前,我心惴惴。之前总以为陈子昂其人其诗文乃是单纯的时势造英雄之类的巧合,了解其生平事迹,细读其今存的奏疏,铿锵然,勃勃然,其身心正道而光明,绝非《新唐书·陈子昂传》中所說的“为性褊躁”(性格暴躁、气量狭窄)。一千多年后,我至射洪,拜谒陈子昂墓冢,仰其生也高贵,死也千古。他为数不算多的诗文皆雄壮恢宏,有金石之声。他的雅正之文风,雄阔之内心,寂寥之生命,实在是中国古代诗人中的异数与巨擘。世上为文,凡成大器者,其必有内在之高渺境界,也必有囊天衔地之锦绣灵魂。
再次令我惭愧的是,来拜谒陈子昂,事先居然没有带酒水来,不免自责。同行的朋友却说可以香烟代替。我思索良久,觉似乎也可以。遂掏出香烟,自己先吸着之后,倒着插入香灰之中。斯时,烟气袅袅,情极缥缈。略释然。我在心里说,定然要为子昂作一文,呈示悔心,以表由衷景仰之情。但我也知道,高山仰止之外,更需从实慕之效之。就像这一篇浅薄之文,在陈子昂及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面前,实在言浅意薄,只能聊作一个后生百无一用的赤心,以敬子昂,也敬中国浩浩先贤圣哲,以及丰沛超然、横穿人类文明史的中国古代诗歌。
选自《四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