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与摄影
《中国摄影家》杂志编者按: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指出,作为一种历史演化的主导力量,技术对人类文明的发展有根本性的影响,技术总会从总体上决定特定时代的艺术面貌和内涵,但艺术也有超越技术逻辑的独立性。当下,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新一轮以算力为核心的技术革命或在未来催生出新的艺术形态,甚至颠覆今天我们对“艺术”“艺术创作”“艺术作品”的理解。人工智能技术同样给摄影带来了新的挑战与冲击,引发了摄影界的热烈讨论。面对AI技术的快速更迭,有人欢呼于新的制像手段的诞生,也有人忧心于技术扼杀创造力,担忧AI影像将取代摄影。
历史地来看,摄影从没有回避任何一次技术进步。一方面,作为摄影的本体属性之一,技术性要求摄影随着技术逻辑的演进,不断拓展自身疆界,进行自我更新。另一方面,坚守摄影本体,厘清AI影像与摄影的关系,探索AI技术给摄影的创作、接受、传播以及教育等带来何种新变,思考摄影的本体何在以及围绕摄影所形成的文化与知识、精神与气质有何独特性,也是题中之义。鉴于此,本刊策划了“AI与摄影”专题;刘杨以“图像”为基点,在理论层面辨析AIGC图像与摄影;海杰结合自身的实践经验探析AI生成图像的底层逻辑;吴毅强梳理了国内近年来的AI影像创作,思考AI介入当代影像艺术创作的方法与路径;杨莉莉结合教学实例讨论了AI所引发的摄影教育的变革。本刊诚挚欢迎对相关议题有兴趣的读者撰文参与研讨,期待您的投稿(投稿邮箱为zgsyj@chinaphoto.net.cn)。
原标题:希望还是绝望?
在当代艺术领域,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创作(或者至少是辅助创作)已经越来越普遍了。人工智能依赖于算法和理性逻辑,是理性发展到极致的产物,而艺术是追求自由的极致象征,两者本质上有着非常对立的一面。技术对艺术的推动和促进作用尤为重要,甚至是革命性的。今天的人工智能,将再一次不可阻挡地改变艺术的生产方式和发展进程。当下问题的关键,已经不是要不要拥抱AI,而是AI如何更好地介入艺术创作。在创作中,艺术家如何把握住自己的主体性?艺术家需要对技术达到多深的理解,才能更自如地使用AI?笔者将结合近两年艺术界使用AI进行创作的案例进行具体的分析,试图找寻出当代艺术与AI的某些关系,以便我们更好地理解AI以及为使用AI进行艺术创作提供思考的资源。
一、AI艺术不等同于当代艺术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很多AI图像和AI绘画并不是当代艺术。2018年法国艺术团体Obvious使用AI创作的一幅颇具印象派风格的绘画作品《贝拉米伯爵》,无论从笔触肌理到形式风格都没有脱离印象派画风的范畴,是AI学习大量印象派画作后综合杂糅的结果。它或许可以被认为是一幅合格的印象派绘画艺术作品,但从当代艺术的角度来看,它没有提供任何新鲜的技法、角度和思想,也没有回应当下艺术史情境的任何话题,它不具备当代性,当然就不是当代艺术了。
随着技术的升级迭代,通过简单的指令生成图像作品越来越容易。AI可以模仿任何历史上的经典艺术风格,古典主义、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抽象派等不一而足,也能在局部的领域上把细节和层次做到极限,但它们除了提供了视觉猎奇惊艳之外,似乎可供回味的东西太少。其根本原因在于,目前的大部分AI作品缺乏当代艺术的反思和批判精神,而批判性逻辑是当代艺术的关键特征。它们不能提供新的看待世界或者事物的方式,有的只是奇观和炫技。目前,人工智能还不能真正代替人的思维存在,它在运算和大数据分析方面占优势,但却不能产生真正的“智慧”。AI介入当代艺术创作,人的因素依然至关重要。
二、AI当代影像艺术的发轫与推进
从一开始的饱受质疑,到现在的逐渐接受、主动拥抱,AI艺术展现了它不可阻挡的魅力和潜力。2023年4月,鲍里斯·埃尔达格森(Boris Eldagsen)凭借AI生成作品,获得索尼世界摄影奖创意类作品大奖,但他拒绝领奖,引发轩然大波,这一事件也成了AI生成艺术的里程碑。2023年是AI艺术元年,国内也爆发了AI图像生成的浪潮,AI生成图像不断涌现,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以至于泛滥,很多图像一开始尚且能给人以新鲜感,但久而久之类型化的图像终究让人产生视觉审美疲劳,艺术家主体缺位,艺术创作只能带来一个视觉奇观的外壳。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是方政的“地方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展”系列。方政利用AI虚构了一场地方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展,其中包括绘画、装置以及行为艺术,甚至还有毕业论文。从作者名字、头像、作品到展览标签,都足够逼真,如果不是在最后用一小段文字说明了所有照片及文字皆为Midjourney与ChatGPT生成,观众会以为这真是一场毕业展览。方政没有制造视觉奇观,其生成的看似普普通通的虚拟作品指向了更深层的问题,即对当下刻板的学院教育体系的反思。
时间过去近一年,关于AI艺术的反思和研究已经多了起来,也慢慢褪去了初期的浮躁。有四个关于AI生成图像的展览值得关注。第一个是2023年6月15日在杭州高帆摄影馆举办的“海杰AIGC生成式图像作品个展:更深的蓝”,该展览代表了早期对AI图像艺术的探索,引发了国内第一波关于AI生成艺术的激烈讨论,具有节点性意义。紧接着,7月15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美术馆举办了包括方政、海杰、李揽月、李明、洪菘、郑小龙在内的六位艺术家的群展“/Imagine 想象—AI影像展”,这是国内首个美术馆级别的AI艺术群展,进一步推动了关于AI生成式图像艺术的学术讨论。在这个展览里,艺术家使用AI的手段和方式更加丰富多样也更成熟。2023年11月开展的丽水国际摄影节,首次设立AI影像艺术奖,面向全球征稿,策展人罗大卫以“无中生有:AI与艺术的融合”为主题,策划了一场大型AI影像艺术群展,展出了来自全球的29位艺术家的作品。这次展览是对当下AI生成式图像艺术的一次大型检阅,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代表着在这一领域探索的最前沿现状,把这一领域的复杂性以及无限可能性展现了出来,同时也提醒艺术创作在人工智能时代可能面临的问题。“无中生有”的一次更精致的呈现,是2024年3月16日在温州年代美术馆开展的“介入当下:AI生成艺术展”。下文将对两次展览中的作品进行大致梳理,以对AI当代影像艺术的创作路径形成更为具体的认知。
三、AI当代影像艺术的创作路径
不崇尚视觉猎奇,而是站在文化批判和图像考古的角度进行创作的作品,除了上文提到的《地方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展》,还有巢柯的《热带记忆》。巢柯的创作体现了当代艺术流行的档案热潮,这个作品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太平洋热带小岛,用一系列生成的虚拟图像,展开一种后殖民视角下的视觉叙事,大量做旧的老照片和逼真的静物描摹,让人不免怀疑历史记忆的真实性,也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充满怀疑。李明的《移牧河关—丝路拟像,消失和不可见的图像显现》也是重新虚构已经消失的场所和人物,是一种基于摄影和绘画的双重制图术。其中,历史典故和自我想象混为一体,呈现了艺术家关于古丝绸之路的视觉冒险和文化想象。洪菘的《关于禹刻的若干猜想》则是基于古迹古籍的一场历史考古和古今对话,同时混合古典工艺和书画审美传统。这些创作有一个共同点—没有止于图像,而是深挖图像背后的文化含义,通过复原或者再造一些消失的事物,来思考当下人类的处境和命运。AI在这里是艺术家的工具,控制权完全在艺术家手中。
一些艺术家具有强烈的现实人文关怀,他们借助AI来进行更有现实议题针对性的创作,可以称之为“AI现实主义”。贺肖华的《失踪者》关注真实的人口失踪案件,通过AI“想象”出长大后的失踪儿童的模样,触及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情感;李素清的《普通人的“AI”梦》并置普通大众的照片和通过AI制作出的普通人理想身份照片。贺肖华和李素清的作品在创作手法上,都基于人物肖像摄影的基本逻辑,虽属虚构,但其意义直指现实困境,引发我们对梦想、人生、家庭、社会等方面的思考。王翰林的《濒死的九个过程》摘取父亲回忆录中关于濒死体验的语句,构建了生命尽头的虚拟景象。以上两类作品侧重于使用AI来探讨某个议题,要么是历史文化议题,要么是社会现实议题。
还有一类作品则更倾向于思考AI技术给摄影带来的冲击,可以理解为本体论层面的思考,涉及对摄影、电影和绘画的关系的思考,对摄影的真实性的思考。胡涂的《AI之后的摄影史》参考世界摄影史的基本脉络,用AI生成了大量摄影史上的经典作品以及部分并不为大众所熟悉的摄影作品,仅凭外观根本无法区别真假,让人不禁担忧摄影史有无篡改的可能。彭晓的《混合大师》也同样把目标瞄准了历史上的杰作,她利用AI将摄影史、电影史和绘画史上的经典进行了一次“嫁接”,熟悉的风格和图式的繁殖和叠加,给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另一类作品,可以称之为“AI超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合体”。陈川端的《像野兽一样透明》既没有完整叙事,也没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更像是一些关于记忆和虚构的碎片,是对人、动物和自然关系的探索,散发着强烈的超现实主义气质。目前艺术家都用AI来虚构非常具体的现实情境,追求极致的逼真感,这是AI的优势所在,但陈川端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看来算法和大数据等“高科技”“精确”手段,并非全部导向一个确定性的结果,它同样可能如荒野一般,充满令人费解的不确定性。综上所述,艺术家们通过他们的作品,各自找到了AI介入当代艺术创作的路径和方式。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在AI艺术大肆发展的初期,这些创作必将深远地影响AI艺术的未来,它们所揭示的问题,也将长久地引发思考和讨论。
艺术家的主体性问题尤为关键。在多大程度上,艺术家能成为作品的最终决定者,依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德国媒介学家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edirch Kittler)宣告“媒介决定我们的现状”。这意味着以人类为中心的人本主义媒介观受到了冲击,人不再是占据主体位置的支配者,人可能将被媒介技术所湮灭,即人的主体性消亡。AI的出现,让人和机器间的本体论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人机关系伦理受到严重挑战。今天,我们还能通过不断地修炼指令,来让AI完成任务(即便结果并非全然受控),但随着技术的继续迭代,AI或许将拥有自己的意识,从而获得自己的主体性,到那时,人类或许将成为今天昆虫一般的生物,寄生于机器世界。
在这个“奇点”出现之前,依然要坚守人类的主体性地位不动摇。AI目前更多体现为继承式思维,在艺术创作上更多表现为风格的杂糅,缺乏人类特有的批判性思维。艺术家必须拥有对AI的绝对控制权,尤其作为当代艺术家,批判性思维更是立身之本。AI终究是来了,没人可以阻挡,无论是图像还是“人类世”(Anthropocene),都将面临剧烈的挑战,是希望还是绝望?让我们拭目以待。
(吴毅强,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