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视角下的阳城
阳城博物馆门口
博物馆里的宋碑
剧团演员
看戏人
在阳城,高科技有时是不灵的。
导航提示我已经抵达了博物馆,可环顾四周,除了一堵高墙,什么也没有。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成了哈伦·法罗基那部研究游戏边界问题的作品里的莽撞少年,进退维谷。事实上,博物馆就在我头顶十几米高的正上方。车需要再往前開100多米,然后来一个340度的大拐弯,进入隐在城墙下的一个高坡巷子,沿着六七十度的坡一直往上开,方能看见博物馆那美轮美奂的文庙大门。
梆子和茧子
以天为党,地处上党地区的阳城是一座山城。山里人找乐子,更依赖自己的感觉。6月的第一个夜晚,循着咿咿呀呀声,赶完集的乡下老太太,戴着蓝牙耳机的时髦年轻人……人群如潮汐般涌向南关村的大戏台。物资交流大会第一天,阳城县剧团在这里上演上党梆子经典剧目《闯幽州》和《陈廷敬》。
这是自疫情以来,我第一次遇到如此热闹的场景。可老团长程乾柱说,这个戏台,在他们演出过的场地里算小的了。“而且八九十年代最热闹的时候—山西私人开煤矿的高潮年代,那时候一年得演500多台戏。”在陈设简单的后台,穿着便服的程乾柱在给某个女演员示范完动作后,和我聊起了往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临街口,一口架在煤炉子上的大八印铁锅正冒着白气,那是给演员们卸妆用的24小时热水。“锅是社区居委会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倒是沿用了几百年来东家伺候剧团的传统。”
三节楼壁画
上党梆子是流传在山西东南晋城、长治一带的古老剧种,清顺治年间(1658年)写于阳城上伏村大王庙戏台上的戏班题记,是这个剧种现存的最早史料。
不仅仅是本地戏种,阳城还保留了全国有关戏剧建筑的最早史料。“南楼化废,龟头舞亭……乐奏箫筝,标尽胡部”,藏于阳城博物馆的国宝石碑—北宋天保三年(970年)的《敕存汤王行庙之记》,不仅是最早的舞楼碑刻,还记录了当时的演出剧目。
这通石碑,原为阳城县马寨村唐宋时期修建的汤王行庙所立。众所周知,商汤的故乡在河南商丘,但神奇的是,据地方史志记载,在晋东南特别是阳城县,纪念商汤的庙宇数量冠全国之最。最多时达300多座,至今还剩120余座。这些成汤庙围绕着阳城西南部的析城山而建的现象,在析城山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石永乐先生看来,是商汤当年在析城山上祈雨所留下来的民间影响。
《竹书纪年》有言:“商汤二十四年,大旱,王祷雨于桑林,雨。”“西周穆王四日休于濩泽……以观桑者乃饮于桑林。”这是《穆天子传》的记载。周穆王之所以休于濩泽,目的就是为了观赏当地人民采桑养蚕的盛况,并在桑林之地召集各国诸侯,大举饮宴以示庆贺。这里的桑林,就是现在的阳城县蟒河镇,濩泽便是现在的阳城。
戏台边的大铁锅
1869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中国考察时,在从泽州前往潞安府的途中因走错路而误入阳城沁河地界,在日记里他留下了对阳城北王曲镇人养蚕的描述。时过境迁,当我再次探访王曲镇,这段历史在年轻人那里已成空白,村中只有一两个老人依然记得小时候家里养蚕缫丝。驱车向北,半小时后来到素有华北第一蚕丝之乡美誉的寺头村。有人告诉我,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以养蚕为生。
村民张真社带我看了看村子里的一棵大如华盖的千年桑树,因为不施农药,翠绿色的树叶背后爬满了细小如绒毛的虫子。树荫底下,堆放着很多拍照用的玩具—那是一些游客遗留下来的东西,一年一度的桑葚节刚刚结束。
在这个外人看来难以想象的地方,阳城蚕茧成功申请到了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华北桑蚕第一乡”这个大I P 被经营得如火如荼。村子里一个位于三节老楼上的小道观,本来已被挪用做缫丝房多年,近年因为墙上残余的壁画被发现有旅游价值,道观重新被腾空。当我参观的时候,大梁上还能看到悬挂着的蚕茧。
张真社夫妇
尽管如此,由于今年收购价格偏低且不稳定,张真社并没有从中受益。他抱怨,养蚕只能给他家带来一年两三千的收入,家里平时还得靠种点庄稼维持生计。
上党梆子是地方戏,很多演员大半辈子都没有出过省。阳城白蚕丝虽然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出口到欧美等地,但并没有多少外国人把它和阳城联系在一起。相比之下,有两样东西,是阳城人自己所知不多,却在国外红遍了的—正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
乔氏琉璃和小妇人
“南有景德镇,北有后则腰。”无论是中国古代还是现当代艺术品中,似乎还没有一个家族,能像阳城后则腰村的乔家那样,几代人的作品可以同时被大英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费城博物馆和普林斯顿大学艺术馆等全球知名博物馆收藏。据史料记载,乔氏的祖先从西安来到阳城,由唐时起就从事唐三彩的制作。那些被各大博物馆收藏的作品,大都产生于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期,那是乔氏琉璃最辉煌的创作期。国内诸如故宫、明十三陵,都有乔氏琉璃的身影。
这里仅举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收藏的佛陀涅槃与侍从群像为例。侍从们围坐在佛陀周围,个个悲伤但神态各异,有嚎啕大哭者,有失语者,有欲言又止者,或站或坐,床榻上的佛陀本尊,却一副遁入天堂的恬静神情。色彩绚丽逼真,造型生动有趣,烧制工艺已臻化境。
佛陀涅槃像(photo credit/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艾伟德故居
艾偉德和孤儿在阳城(photo c redit/伦敦大学亚非学院)
2010年,出于对乔氏琉璃的喜爱和学术研究目的,在普林斯顿大学许湘苓教授的主持下,美国三大馆把所有乔氏作品汇集起来做了一个特展,让美国观众对乔氏琉璃艺术有了一个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
另一件让阳城名扬天下的“东西”,则是一个有着佛陀心肠的大活人—英国独立传教士、身材矮小、时称“小妇人”的艾伟德女士。
1930年,艾伟德女士在去中国教会服务的申请被拒的情况下,只身一人从英国坐火车,穿越战乱中的西伯利亚,经日本辗转在天津上岸,之后长途跋涉抵达山西阳城,开始她传奇的传教士生涯。在阳城,小妇人的诸多事迹被时人称颂:创立八福客栈,协助当地官员帮助妇女放脚,平息监狱骚扰,收养很多战乱孤儿。她人生的高光时刻,莫过于在抗战期间,经过数十天的长途跋涉,把近百名儿童安全转移到陕西。她回到英国后,有伦敦的记者为她写了一本传记。她的感人事迹在1958年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六福客栈》,尽管艾伟德本人对改编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由人高马大的金发巨星英格丽·褒曼饰演瘦小黑发的她),该片大获成功。这也是Six Happiness(六福客栈)、SmallWoman(小妇人)和Yangcheng(阳城)后来被西方世界熟知的直接原因。
析城山汤帝庙遗存
在阳城下榻的客店里,当我把《六福客栈》和小妇人的事迹说给服务员们听,这些年轻人要不觉得不可思议,要不表示出毫无兴趣。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90多年前有一个英国人做了一件轰动当时的中国,后来传遍世界的事。
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们。在山西任何大城市或者高速主干道,都能看到陈廷敬和他治下的皇城相府的宣传广告,就连县剧团都为此排了一出大戏。很多景点都有或多或少的宣传推广,独独没有小妇人和六福客栈的。
如今前往艾伟德故居的路上,没有一块指示牌,连陪我一起前往的石永乐老师也差点走岔,好在故居附近的居民都已经习惯了为大家指点迷津。他们中年纪稍大的,多多少少都见证了从1990年代开始,西方游客陆续来这里追寻艾伟德的风潮。
朱英豪毕业于北京语言文化大学阿拉伯语言与文学专业,前媒体人,现为自由摄影师,旅行专栏作者。曾多次探访叙利亚、伊朗等中东国家,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各个摄影节展出;现专注于旅行中的跨文化、亚文化、中外交通史、中东艺术及食物文 化。
那是一栋在山西毫不起眼的晋东南四合院,位于阳城县凤城镇东关社区的一条狭窄的小巷内。朝东的院门有三级青石台阶,门边北墙上写有“旧耶稣堂院行后巷6号”字样,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牌匾,从右至左写着大字“六福客栈”,底下却是从左到右一行小字:格拉蒂斯·艾伟德故居。如果没有事先联系,这里平时是锁着门的。过来帮我们开门的管理人员告诉我,其实故居对面的小区楼,才是六福客栈的正确位置。客栈的正门冲着护城河,对面就是城墙,正是南北通衢的要道上,位置不可谓不好。
艾伟德的卧室是四合院西北角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面积不到10平方米。中间那栋主楼是孤儿们居住的地方。二层天花板上,还残留着断裂后修复的痕迹,那是当年日军轰炸所致。种种迹象表面,当初这里是想大干一场的。客栈的复原图画得美美的,还专门派人去台湾拍了艾伟德纪念馆里的老照片,回来后放大上墙。晋城外事办的林可女士重走了当年护送孤儿的逃亡路,采访了尚在世的几位孤儿老人,并集结成书。可如今,这些东西都被雪藏了起来。
1950年代,回到英国后的艾伟德因为思念中国想回来,但被拒绝入境。早在1930年代就加入了中国国籍的她,后来在台湾北投安置下来,重新开办孤儿院,直到后来病逝。
“除了是英国人外,她要是后来不去台湾,情况会不会好点?”
沉默过后,是一阵苦笑。
第二天,我从住处散步到这里,碰到一个姓赵的女孩出来遛狗。她跟我说,她的家紧挨着艾伟德的房子,小时候听过老人讲述这位小妇人的故事,比如晚上有人感冒发烧了去找她,她会好心地把药放在篮子里从楼上递下来。这些话虽然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但小孩子听多了会觉得只不过是一个传说。直到有一天,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敲响了她的房门。他们误把她家当作行后巷6号了。
“这回我信了。”她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