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尊碑抑帖下的状元书风:坚守干禄书与旁涉碑学
赵晓娇
(江苏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晚清书学发展态势
清代晚期与中期相较,帖学发展势头下降,碑学则是方兴未艾。清代晚期碑学在书坛上占了主要地位,使以学法帖为主的状元不得不正视碑学之法,比如翁同龢、徐郙、吴鲁等人。与此同时,多数状元的干禄书之精熟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因此长期以来,清末文人士大夫的圆滑流美书风一直受到批判。然清末文人书法是否一直处于流俗的状态?是否有应制书与日常书写的区别?
清朝末年,一方面革新思想迭起,状元曹鸿勋、黄思永、张謇、陆润庠等人加入了实业救国的浪潮,敢于反叛传统,状元王仁堪与曹鸿勋等人联名上疏,要求惩戒与俄签订不平等条约《里瓦几亚条约》的满族重臣崇厚,得到历史的赞誉。另一方面,封建社会逐渐显露出各种弊端,清末状元政治抱负低迷,文学产量锐减,一些状元或隐退,或平淡无为,呈现出与传统帖学发展共衰的态势。清末帖学书法在众学者的言论中一片灰暗,平俗、工整、光滑的干禄书作为帖学系统的总体态势也愈演愈烈。清代初中期各种帖学书体交杂探索的面貌在清晚期已消失殆尽,是否意味着清末状元帖学也穷途末路?
图1 陆润庠《楷书七言联》
从传世书迹与相关文献中体现的清末24位状元的书法风格,总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对干禄书的坚守和日常书写融入碑学新风。晚清干禄书体系的成熟完善,既是对文字演变的总结,也是对书法程式化的固定,然日常书写中表现出的碑帖融合的书学探索,又是对书法风格取向的开拓,符合艺术发展的规律。
二、坚守干禄体:“大楷学颜,小楷学刘”
清代晚期新学思想与封建思想的碰撞,使得人们开始反省政治、文化、经济等各个社会发展层面。从官方人才选拔政策来看,以赵董书法为准取仕带来的流弊书风尤值得反思。“国初殿试规格与道光朝大不同。……盖文风士习,日即浇漓。又功令限人,点画杪忽之差池,虽贾、董复生,亦不得破格而拔之上第,殆时世为之也。”[1]174可见道光年间,以董书取仕的观念已减弱,与清初殿试规格也大不相同,然对于卷中点画如有书写不当,虽贾、董复生,也不可能破格而取仕,表明只是书法审美取向的改变,重于书法工整的观念并没有取缔。
科举未亡,干禄书就会一直通行。因此,有一部分状元一直坚守干禄体的形象,表达对科举制度与书法传统的忠诚。
(一)陆润庠“书法腴润”
《近代名人小传》言陆润庠“书法腴润”[2]300,这种气度雍容的书体形象也成为晚清楹联的普遍特征。陆润庠晚年虽也极力变法,但终究被禁锢在干禄书的体型中。
在维新之火强烈燃烧之时,同治十三年(1874年)甲戌科状元陆润庠是一位热衷于仕途的守旧派,在书艺上也是纯粹的保守派,终身未脱阁体习气。《霎岳楼笔谈》记陆润庠书法曰:“清华朗润,略近欧、虞,然馆阁气重,干禄之书耳。”[3]243陆润庠的“书法腴润”很受慈禧的赏识,其常为慈禧作对联祝寿,也常题额一些建筑园林的牌匾。其中为苏州园林题刻最多,拙政园“十八曼陀花馆”匾额书体端庄温润,其他还有北京故宫、荣宝斋,扬州的徐园,湖州的墨浪堂等,传世还有《题镇江焦山松寥阁》《题扬州瘦西湖听鹂馆》等,书体遒健妍美。陆润庠题匾行书流畅妍美,具文人儒雅之气,很适合建筑园林的环境装饰,是清代干禄体在中国园林和匾额中运用的最好见证。也有学者认为“相国书法不拘一格,为乾嘉以后一人,说者谓相国生平虽瓣香覃溪南园,然晚年造诣,实远出覃溪南园之上。论清朝书家,石庵刘氏外,当无其匹。非过论也。戊戌以后,静居禅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4]30此段话肯定了陆润庠早年师承翁方纲和钱沣,然晚年已经超越其师,认为清朝除了刘墉以外,无人与之匹敌,实则言之过矣。陆润庠书法取法广度焉能与翁方纲、钱沣、刘墉相比?陆润庠晚年静心学禅,书法老成,虽也极力表现“超逸”态,然终究未能走出干禄体的牢笼。因此,李伯元言陆润庠因在南书房供奉多年,所书极圆熟,用笔以紫毫盈把扎缚而成,故为名家不取。[5]242(图1)
(二)刘春霖“大楷学颜,小楷学刘”
刘春霖前半生在清代,后半生在民国,虽然跨了两个时代,然基本未受碑学新风影响,坚守自己的小楷面貌,因而获“大楷学颜,小楷学刘”之赞誉。
清代楷书以相国陆润庠为最正,行书以翰林院潘龄皋为最佳,是刘春霖对翰林院书法的评判,实质也暗含了三人均是干禄书的虔诚者。晚清名臣陈夔龙《梦蕉亭杂记》载:“陆文端手持一卷语余曰:此卷书法工整,为通场冠,廷试可望大魁。揭封,知为肃宁刘君春霖……迨殿试胪唱,刘君果获大魁。”[6]78可见陆润庠与刘春霖互相推崇对方的干禄体。结体精整是翰林官衡量书体优劣的重要标准,刘春霖传世较多的大字楷书以欧阳询和虞世南法书为宗,法度谨严,堪称干禄体典范。
刘春霖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其小字楷书,主要宗法钟绍京《灵飞经》,又兼以王羲之小楷和褚遂良笔意。然而刘春霖对这些名家的书法只取其法,而弃其意,只取其静态,而弱化动态感,极力与干禄书的静穆相靠,从而表现出清秀淡雅、笔力精到的精神面貌。刘春霖曾于民国时期出版《圣教序》《金刚经》《状元殿试策》等字帖,得到了社会民众的狂热喜爱。
这样一位跨越两个时代的状元,本应具备与时俱进的基本素养,然而刘春霖在碑学新风来临之时并未接受新的审美体系。即便他也精通古文字学、经史、金石学等,具备与书体改革息息相关的文字基础和思想基础,然不知是其思想过于保守,还是出于晚清最后一名状元臣子的使命,他更忠心于干禄体的纯粹及其所代表的身份意义。刘春霖精妙的小楷在20世纪初得到了社会的追捧,今传世墨迹虽也偶见篆隶书作,但是笔力平实、结体精整,毫无生动之感。作为清末最后一名状元,刘春霖对干禄书作了一个很完美的总结。(图2)
其他还有状元赵以炯善楷书,深得唐法;王寿彭宗法柳公权,曾题“山东大学”校牌等匾额,呈苍润谨严之致。虽然二人也极力变法,晚年行草书枯涩奔放。孙如仅和钟骏声则是典型的“颜体赵面”。
综上,陆润庠“书法腴润”,终身未脱干禄书习气,刘春霖获“大楷学颜,小楷学刘”之誉,赵以炯、王寿彭、孙如仅和钟骏声也基本以唐法、赵体为根柢,坚守干禄书的审美范式。
三、坚守干禄体与旁涉碑学:“风华浓艳”与欹侧多姿
“风华浓艳”来自康有为评梁耀枢大卷书法:“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浓艳”[7]200,其实是对干禄书光润、浓厚的概括,也是晚清状元干禄书的鲜明特征。同时,应试、应制之外,状元深入研习金石篆隶,日常书写以碑法改造法帖的用笔、结体、形象、章法构成等,形成欹侧多姿的书体气象,与“风华浓艳”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王仁堪“针黹”小楷与稍涉篆隶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认为:“王君(王仁堪)楷法近日馆阁第一”[2]1545。王仁堪小楷以“能执针黹为平金堆花诸枝”而闻名于世,同时也涉猎篆隶,尤得《石鼓文》之法。其隶书古拙苍茫,结体缜密,为清末碑学探索增添了一抹秋色。王仁堪于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落第,曾刻印一方“落第状元”以自嘲,印章古意盎然,不料第二年便中状元。
清文史学家李慈铭认为王仁堪馆阁体当朝第一。今江苏镇江金山“天下第一泉”石刻呈现了其精熟的阁体风范,其传世有《千字文》帖为世人临摹范本。李伯元《南亭笔记》载:“某君谓殿撰(王仁堪)并能执针黹为平金堆花诸枝,鲜明灿烂,前门外京货摊所售者,不能逮也。设为简斋①袁枚(1716—1798年),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等。浙江杭州人,乾嘉时期代表诗人、散文家。先生所见,定当求一小荷囊,而不必向庆雨林苛求责矣。[5]91李伯元赞赏王仁堪小楷精细如针黹“平金堆花诸枝”,璀璨无比,如若被清代大诗人袁枚发现,也定会购买这针黹小字荷囊。可见王仁堪的蝇头小楷确实达到了妙品之境,令人赞叹。《南亭笔记》述“王可庄(王仁堪)殿撰工八法,盖直入欧阳率更、褚河南之堂奥者”[5]91。从传世书迹可以发现王仁堪楷书宗法欧阳询和褚遂良,晚年书风取法多元,尤得虞世南书体之斜势,动静相宜。王仁堪书法的出类拔萃,得到收藏家的认可,《木叶厱法书记》谓“光绪一朝状元书迹,予只取两家:一为王可庄(王仁堪)丈,一则吾友刘伯崇福姚也”[2]158。(图3)
(二)夏同龢楷书与隶书密实浑厚
随着社会审美风尚的改变,夏同龢也尝试研习篆隶,或以北碑之法改造帖,但终得其表,书法整体形象仍是透出浓重的干禄体味,密实工稳。
夏同龢一生可谓博学,各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诣。于书法,先以遵守书法传统为基础,后积极接受新的审美风尚。早年习二王楷书,出入赵董,得其形而未得质,干禄体习气重。中状元之后,时逢国家除旧整新,碑学大兴,尝试碑法,但仍未改变圆熟书风之本。晚年,行书老辣苍练,融入北碑的苍茫之气跃然纸上。于教育,夏同龢是中国首位到日本留学的状元,回国后创办广东官立法政学堂;于学术,出版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行政法学书籍《行政法》;于社会活动,发起成立“超然议员社”独立党派组织。夏同龢作为晚清状元,完成了这个身份的职责所在。
夏同龢是传统士大夫与近代知识分子的混合体,思想满含着革新精神,书艺观也交杂着传统帖学与新兴碑学融合的革新面貌。他认为天下万事万物皆处于变化中。夏同龢因与翁松禅同龢同名,时人撰有对联云:“旧修撰,新修撰,丙辰戊戌二修撰,你修撰,我也修撰,一则以惧,一则以喜;翁同龢,夏同龢,常熟麻哈两同龢,名同龢,实不同龢,彼归则出,彼出则归”[8]9-18。夏同龢受翁同龢书影响较深,从传世墨迹可以看出他书法温润有致,即便是晚年变法,以碑学改造帖学的甜靡之风,密实浑厚的阁体气质犹在。他还热心于传播佛教来改变人的精神,与晚清高僧太虚交往密切。高僧太虚曾评夏同龢“貌温恭而书法遒秀”[9]112。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与夏同龢的传世书风较吻合。广东境内现存夏同龢题刻较多,大概与其中状元后多在广东活动有关。1909年题潮阳“西圃”门匾,并在西圃内留下多处石刻题字,梅州市蕉岭县文福镇一村庄有“澹定邮”碑刻等,这些题额字体雄健,干禄书气韵犹存。(图4)
图4 夏同龢《隶书横幅》
图5 徐郙《隶书扇面》
(三)徐郙楷书“圆匀光润”与篆隶的欹侧多姿
《翁同龢日记》中记同治元年(1862年)壬戌科状元徐郙殿试卷:“所书大卷圆匀光润,刮数字无痕,直压卷矣,为之静阅两次。”[10]205徐郙的殿试大卷“圆匀光润”,即使有数个字修改也难看出痕迹,超过所有殿试卷书法,可见徐郙的干禄体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吸引读卷官翁同龢静阅两次。徐郙一生未脱干禄书味,即便受时风金石学影响,书写中兼带碑刻方拙味,如故宫博物院藏“宝瑞丰融”题匾,甜熟圆润,其行书和隶书也终不离馆阁之俗气:“圆匀光润”,毫无古拙感。然得皇家赏识,徐郙常为慈禧太后画作题诗,《嘉定县续志》也云: “孝钦显后御笔作绘,悉命郙题志”[11]616。由此看来,为皇家服务的应制书法必定要圆润光洁,然已经失去原有的趣味性。
虽然徐郙以北碑之法改造干禄书习气的尝试未能有所成,然对篆隶之法的研习颇有收获。徐郙传世有《临秦诏版》,以楷书结构书写秦篆,用笔过于谨密,然姿态灵动,清丽中不乏古朴之致,与清末尊崇浓、厚、大的篆书相较,令人耳目一新。隶书欹侧多姿,得《庙堂碑》和《乙瑛碑》之致,又富有创新,与清末隶书名家的厚拙之气形成对比,个性鲜明。
徐郙热衷于收藏金石拓片、珍本、法帖名画、古籍善本等,是清代著名的书画收藏家。其所藏碑拓较具代表性的有宋拓《乙瑛碑》《庙堂碑》《绍兴米帖》,明拓《张迁碑》《史晨碑》等,为自己研习篆隶打开了眼界。他常与翁同龢、王懿荣等人相互品鉴金石碑版。[12]3(图5)
(四)梁耀枢楷书与隶书“风华浓艳”
梁耀枢楷书与隶书均呈现“风华浓艳”的特征,平和而温润。梁耀枢和庄有恭二人为广东同乡,均因文学和书法端庄而被选为教习庶吉士。梁耀枢遗迹款文几乎不题写官职与“赐进士及第”等身份标签,在清代众多署签状元的书迹中,显得尤为低调内敛,正如其书之平和温润。他因尊崇明代梁储的刚直正气,进而爱乌及乌,效仿梁储书法,上追二王、欧阳询、赵孟頫等人法帖,造就一番干禄书气象。康有为言:“吾见梁斗南宫詹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浓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7]200传世梁耀枢联对书法确实呈现出“风华浓艳”的气象。梁耀枢也被慈禧赏识,常为其作联对、祝寿书法等。
《翁同龢日记》记曰:“是日蒙皇太后赏御笔画兰花一大幅,梁耀枢奉敕题诗于上方,又隶书署曰‘洞天清供真至宝也,再拜祇领,告于祠堂’。”[10]198可见梁耀枢作为干禄书的坚守者也不免受隶书新风的影响,其隶书如其干禄体用墨浓实,“风华浓艳”。
(五)翁同龢“气息淳厚”书风
《近人书画家笔录》载:翁同龢“工书,以赵董意而参以平原,气魄足继刘墉。善书法,幼年专习欧褚,中年用力于平原,虽蝇头小楷,皆能悬臂书之,五十后更出入苏米沈,浸北朝碑像,汉隶《礼器》《乙瑛》《张迁》诸碑,晚年益趋平淡,几与刘文清抗衡。”[2]14由此可知翁同龢早年从欧阳询、褚遂良入手,兼习赵董;中年后学颜,兼学苏轼、米芾,也从同时代名家钱沣、刘墉等人取法;晚年学碑法,尤喜汉隶《礼器》《乙瑛》《张迁》诸碑。因此,《清稗类钞》称翁同龢“书法不拘一格,为乾、嘉后之一人”[3]242。翁同龢是个多面手,既能写一手完美的干禄体,与帖学名家张照、曹秀先齐名,又能表现气息淳厚的魏碑体。《霎岳楼笔谈》评翁同龢书:“然气息淳厚,堂宇宽博,要以得自鲁公者为多,偶作八分,虽未入古,亦能远俗。”[3]243翁同龢传世书作以颜真卿貌为多,偶作隶书虽未入古质,但也能远离俗气,气息淳厚。
翁同龢作为三朝元老,一生受命于朝廷,积极支持晚清革新思想。他精研诗词书画,嗜好收藏,精于鉴赏。翁同龢26岁中状元前受家庭正统帖学影响,其祖辈翁振翼、父亲翁心存、长兄翁同书均崇尚儒家学派,尊奉帖学为正统。这就奠定了翁同龢早年的帖学思想与深厚的儒学功底。
翁同龢中晚年时期,受到时风碑学观的影响,也尝试吸取碑法,但仍以颜体为根柢。他对于传统帖学书法创新的实践理念并不强烈,只是单纯引用碑的方笔改造帖学,立意较浅。《霎岳楼笔谈》曰:“松禅早岁由思白以窥襄阳,中年由南园以攀鲁公;归田以后,纵意所适,不求羁缚,亦时采北碑之笔,遂自成家。”[3]243然而,从翁同龢传世书迹来看,实质上他终身未走出干禄书的牢笼。颜体书面成了翁同龢书法的标志性特征,气魄堪比刘墉、钱沣。翁氏晚年书体变法舍去官场习气,书法更加老辣恣肆,学者多以其为正宗派。
晚年时期的翁同龢隶书与楷书风格类似,淳厚平缓,但是缺乏个性。从翁同龢纪念馆藏的同治七年(1868年)《亡妻汤氏权厝志》可以看出,其变法精神显著,以颜体与北碑的斜势结合,肃穆谨严中不乏生动,脱去沉闷之气,与其他作品不同,情感浓厚。翁氏晚年行楷书苍劲有力,老辣纵横,可谓将颜体发挥到极致。与同时代同样以颜体为根基的名家相比,翁氏不似刘墉的大胆造势,钱沣的纯粹,何绍基的险峻朴茂。他的变法,不狂妄张扬,而是遵守颜体气象,对墨法的改造并不强调碑的奇崛和刻峭味,只是稍稍取其欹势和方笔,保存其书体最鲜明的特色——气息淳厚,便已足以撼动整个书体气势的变幻。
此外,鉴藏是翁同龢一生中的另一个突出贡献,也是其书法形成气息淳厚风格的重要资源。其一生收藏刻帖和拓本之多,又倾力于对所藏之物进行题跋、赏鉴。翁同龢《瓶庐诗稿》中收录题跋赏鉴碑帖有100余种,包含了丰富的以史为鉴的鉴定方法与丰富的拓本种类。因此,碑帖收藏与鉴定、整理,实质也是翁同龢传统帖学借碑刻变法,或研习篆隶,形成气息淳厚风格的重要基础,为其书法审美打开了更宽广的视野。翁氏变法同时表明碑刻书法对官方传统书学的冲击,这样一位长期受儒家正统教育观影响的宰相,也开始接受“在野”的碑学体系。(图6—7)
(六)曹鸿勋碑帖融合“自成一体”
曹鸿勋日常书写与干禄书格格不入,一方面从法帖本体入手,以名家法帖为基础,进而升华,大胆创新,一反官方萎靡之色,为法帖拓展出新的情性特征而自成一体。《山东通志》赞其“书法得晋唐三昧名震一时”[2]108。另一方面又积极尝试以碑刻之法改造法帖的长势和圆润,自成一家。
清代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记述:
予谓曹殿撰(曹鸿勋)曰:“予应殿试,恭书大卷七开关,一字不苟,仅得二甲分部,悔不效季雅一千卖宅,一万买邻之故事”。曹笑曰:“恐买邻亦无益阁下。书法不敢谓不佳,惟独行己意,自成一体。不黄不苏,以吾阁卷亦不取也”。予赧而退,从此不为人作字。[13]21
曹鸿勋暗讽陈恒庆应注重自身的才学修养和书法的个性趣味,而不是找次要的外因,也体现出曹鸿勋对自己书法不跟风阁体的自豪感,以及对陈恒庆等人书法类阁体的讥讽。
曹鸿勋六七岁即可作大字榜书[13]21,其“书学欧阳询,老益浑朴。并工汉隶,偶作墨笔兰竹,流传甚少。莱阳王垿乃其入室弟子”[14]902。从传世书迹来看,曹鸿勋宗法晋唐,受欧、虞、褚诸家影响最深,并工汉隶、行草,尤喜董其昌书。其行草疾徐有度,险境丛生,用笔大胆狂放,奇肆跌宕,如长河一泻千里。随着碑学的逐渐深入,曹鸿勋也为北碑楷书的奇崛所吸引。曹鸿勋常为故乡的宗庙碑额、纪事碑、墓志铭等题写,如岳王庙、重修观音阁碑、王之翰墓志等,均可发现其以碑入帖的痕迹。此外,曹鸿勋书法后继有人,山东莱阳王垿②王垿(1857—1933年),字爵生、觉生,号杏村、昌阳寄叟等,山东莱阳人。光绪十五年(1889年)己丑科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讲、河南学政、法部右侍郎等职。为其弟子,王垿不负师望,以书写匾额闻名京师。(图8)
图6 翁同龢《翁同龢楷书六条屏》之一
图7 翁同龢 《节临<汉张迁碑>》
(七)吴鲁取碑刻之方拙与“吴体”相融
在碑学已经强势袭来的清末,吴鲁取碑刻之方拙与体态,与“吴体”相融。现存世吴鲁楷书与行草书中都能发现其极力融合碑帖的面貌。
吴鲁与张謇一样,对书法有着强烈的革新精神。他认为科举试帖和小楷虚耗人的精神,并不符合选拔人才的需要,而当下重于电、声、光、汽,如果没有资金投入,也是空耗费人的才智。③吴鲁《正气研斋集稿(附纸谈一卷诗稿一卷)》,台湾大学图书馆典藏。任何事物要能因地制宜,应时代而改革现有的面貌,不能违背事物的本质空想或践行与事实相反的实验,否则只能是耗费心力。因此,无论对于教育还是对于书艺,吴鲁均能身体力行,反思旧的理念,提出新的改革措施。吴鲁善书画,书法欧虞,工整中见真情,有“吴体”之称,广大士子争相模仿其书体写卷。后吴鲁意识到“吴体”实为干禄书,徒有虚名,缺乏意趣,故另创新风。(图9)
图8 曹鸿勋《行书七言联》
(八)张之万以北碑之朴厚改造楷书之“秀洁”
张之万一方面遵守帖学传统,小楷精致“秀洁”,另一方面积极变法,接受新风尚,擅长以北碑之朴厚改造其楷书的清秀温婉,同时,研习汉隶,得《衡方碑》最多,古雅朴拙。其一生醉心于诗书画,书法得晋韵唐法,尤精小楷。光绪三年(1877年)进士继昌称:“南皮张文达公(张之万),工画山水,笔致超逸,远不让云林,近亦不亚鹿床居士。书法亦秀洁,如所谓美女簪花,格不露一毫老态,足为寿征。”[15]28张之万画法超逸,仿倪瓒画清新雅致,进而延伸至对倪瓒小楷的钟爱,又从晋人取法,如“美女簪花”,朝气蓬勃而无老态,以至于书画情意相通。(图10)
(九)张謇书法从工稳到奇旷豁达
图9 吴鲁《行书五言扇页》
图10 张之万《行书扇页》
以科举进仕,获得功名,是张謇和其父多年的愿望。其历经科考20余次,因此早年习字最为用功,曾为自己定立“每晨大卷一开,白折一开,大字五十的规矩”[16]233。因而,张謇早年尤喜唐楷,书体工整端庄,干禄书特征明显;中年涉猎多种碑帖,帖学上追二王,如《洛神赋十三行》《曹娥碑》,后追褚遂良《雁塔圣教序》《枯树赋》等,也从元代文徵明和同代包世臣等人取法;中晚年热衷于碑法,因而无论作楷或隶均充满奇旷豁达之感。张謇能博采众家,楷、行、草兼善,书法稳中寓奇,方拙劲拔,可见其脱离阁体较彻底,受碑学影响较深。
《张謇日记》真实反映了其一生于练字极其勤奋,每天不断临帖,或为别人索书:写联、写扇、题跋赏鉴等。日记中也数次提起所临法帖种类,主要集中于唐代颜真卿、褚遂良、欧阳询、欧阳通,以及晋王羲之等法帖;[17]6-11记述习碑次数不多,如集《张迁碑》字、《礼器碑》字[17]130等。这表明其早中年还是多致力于帖的研习,习碑只是辅助,因此早中年楷书以唐楷为主,工整大度。
张謇中晚年时期偏重于碑刻方面的研习,以及追求放情恣性的草书,如“临怀素《四十二章经》草书”[17]984。此时期书风大变,与早年崇尚唐楷法帖的境界与思想完全不同,以碑改造帖的创作精神极具典型性。
总而言之,张謇书法从工稳到奇旷豁达的形成,是由时代因素、个人修养共同决定的。(图11)
(十)刘福姚阁体楷书与北碑行楷之风
刘福姚曾于光绪年间为湖南益阳“复泰坊”商号壹串文钱票书写石印文字[18]25,小字精细隽雅。可见刘福姚在小楷方面的声名,得到商界与公用文字标识方面的认可。《木叶厱法书记》称:“光绪一朝状元书迹,予只取两家:一为王可庄丈,一则吾友刘伯崇福姚也。”[2]158可见刘福姚书法的收藏价值较高。刘福姚大字行楷也不免落入欧体赵面的楹联阁体风,然贵在能够接纳新的审美范式,尤其是楷书创作不似其他状元采取以碑法改造法帖的惯用模式,他采取直接入碑的方式来表达对碑刻的崇拜及对帖学的反叛。其书体势奇崛,笔力沉稳方劲,隶书笔墨浓重平实,个性鲜明。(图12)
(十一)陆增祥从习颜体到精研金石学
陆增祥早年大字行楷书浑厚饱满,颜味浓厚,中晚年时期,以方笔与欹侧改造干禄体的严谨媚俗;行书得宋人之趣;隶书汲取《乙瑛碑》最多,方正平缓,淳朴雅正。陆增祥研习唐楷是为了应付科考,日常书写偏向于金石碑刻学,主要来源于家学。其自幼随父习篆,故篆籀之学学养深厚。《俞樾撰墓志》述其“幼见父作篆籀书,效为之,父喜,授以六书之学,辄通晓其义,著《篆墨述诂》《古今字表》《八琼室金石补正》等书”[2]300。《陆增祥墓志铭》(现藏太仓博物馆)载:“尤邃于学,金石渊海,摩挲鼎钟。”[19]128可见陆增祥一生沉迷于金石鼎钟研究,并取得了丰硕成果,生平著有《八琼室金石补正》,南京博物院藏有《八琼室砖录》初集、后续等。
图11 张謇《临<东关残碑>》轴
图12 刘福姚《隶书七言联》
图13 黄思永《隶书八言联》
图14 洪钧《行书七言联》
此外,与同代学者名家、鉴藏家交往也是陆增祥能够完成金石学著作的重要辅助,这些人脉为其收录实据和补正法录提供了重要的信息。陆增祥与俞樾为清道光庚戌科同榜进士,二人交往密切。俞樾为陆增祥的两部金石巨著《八琼室砖录》和《百砖砚谱》作序文,陆增祥也曾赠送俞樾晋泰石砖和石羊残砖砚。陆增祥逝世后,俞樾感伤作联:“昔年顾我楼头,杯茗清谈到金石;当日追陪榜尾,蓬莱旧梦落江湖”[20]384。陆增祥与喜鉴藏的徐郙、翁同龢二位状元也常聚首论艺,互相赏鉴、品评碑拓法帖,为其完成浩繁的金石考录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价值与思想价值。
综上所述,陆增祥一生“金石渊海,摩挲鼎钟”,来源于多方面的因素,不仅受幼时家学的熏陶,还有个人的勤奋与天资,以及广交名家为学术研究提供史料依据与思想线索。开阔的视野决定了陆增祥成为清末状元中较另类的书法文献研究者。当其他人还在犹豫是由帖转碑,还是碑帖融合时,陆增祥撇开技法探索之路,转向考据研究,在金石碑刻方面做了大量的史料整理和拓片搜集,以及相关考证,为后世碑学留下了丰富的史料。
(十二)其他状元以北碑之法改造法帖之圆秀
黄思永传世书作较多,小楷得唐法,除了干禄体外,其多在追寻以碑改造帖的实践道路上,用笔极其大胆,多取碑之扁势和方笔融入其早年习柳体和王右军之书的格调中。黄思永晚年行草空灵与老辣并存。(图13)
洪钧“早年学苏轼、米芾兼及钟繇神韵,小楷娟秀清丽。晚年专攻碑刻之学,喜作窠擘大字,字字都入碑意,苍润雄劲,朴质高古”[21]213。他认为“书法清圆赵集贤”[22]209,早年于宋人笔意中常掺杂赵氏的清圆秀润之致,晚年以碑法改造宋人笔意,行书激昂率意。(图14)④本文图片来源:图1、图4、图8、图11—13,诸继耕、冯宏伟编《清宰相状元翰林书画选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年;图2,吴占良主编《大云五色:中国最后状元刘春霖书札辑录》,河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图3、图5、图9—10,苏州博物馆编《清代七十二状元扇》,文物出版社,2006年; 图6—7,常熟博物馆编《翁同龢遗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图14,洪钧《行书七言联》,京博艺术博物馆编《中国楹联书法精品选》,文物出版社,2012年。
其他状元如章鋆扇面行草书以《书谱》为根基,大字行楷书以柳体与赵体融合,中晚年变法,引碑入行草,大胆夸张,甚是奇妙,一脱帖学圆滑柔媚之气。崇绮的书法面貌较多:早年干禄书呈柳体赵面,又追钟王之韵,形意兼备,又有以碑入帖的行楷书,以《张玄墓志》的清丽改革法帖的圆润之致。陈冕阁体书法宗法晋唐,出入赵孟頫,结体严整秀媚,后以北碑之法改造帖的柔媚。
(十三)骆成骧和翁曾源书体多元化
骆成骧早年从颜体入手,中晚年极力摆脱晚清普遍的圆熟柔媚之风,以薄厚对比和快慢节奏等方法解决干禄书存在的缺陷,也尝试以碑法写行楷书,取得了初步的成效。其传世信札随意生动,取法王羲之、黄庭坚、孙过庭笔意。又偏爱钟鼎金石铭文,传世有《临周召伯虎敦铭文》和《为筱君吕浣仿石鼓文》,古朴天然,表明其在金石铭文方面学养深厚,追根溯源,探索篆书的奥秘。
翁曾源虽早年受家学影响,干禄书味浓厚,然其对书法的创变精神极其强烈,在帖学内部进行笔意的延伸与探索,尤其是对枯劲细笔的尝试较为大胆。又受金石学影响,研习篆隶,传世有金文古诗集句、秦小篆匾额等。无论是对帖学的探索还是篆隶的研习,较其叔翁同龢应酬书的俗味之气,翁曾源书艺术趣味性更高。
其他还有,状元孙家鼐和张建勋除了擅长干禄书,也着力于对篆隶的尝试。张建勋干禄体透露出十足的颜体赵面的特征。孙家鼐干禄书呈柳体赵面,隶书创作或刻意突出飞尾,或仿《祀三公碑》刻意收尾和使用颤笔,有矫揉造作之嫌,然至少表明孙家鼐对碑学的大胆尝试。他认为清代唯有金农最得金石篆隶之学,曰:“金石为独抱冬心”[22]297,因此其隶书中平铺的线条也有仿金农之意。
综上所述,晚清状元一方面坚守干禄书的体势,既有圆润的行楷书,也有精细的小楷,干禄体特征尤为显著;另一方面又旁涉金石碑刻,或是以北碑楷法改造帖,或是直接尝试篆隶临创。与清中期状元对碑学的独立性探索完全不同,晚清状元已经完全有意识地以碑法改造帖,而不是让二者分别独立发展,他们对碑学极力探索,从本质上打破碑帖的界限,建立新的审美风貌。
晚清社会弊端积重,以书取仕达至顶峰,状元干禄书审美风尚也随之达至顶峰。康有为说:
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近代法赵,取其圆美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成。[7]196
在这点上,晚清状元以及进士书迹尤为鲜明,欧体清瘦与赵体圆润结合互补,使得书体严整而不失丰腴,“轻圆滑利”几乎成为干禄书的代名词。这一清代文人士大夫表现出的书法俗媚之风长期以来为后人诟病。
随着碑学时代的到来和科举的没落,状元干禄书也逐渐走向尽头。至清晚期,干禄体的形式基本固定,面貌趋于统一,除了殿试卷端楷,其他文书、敕封、装饰、贺寿等应制书基本是颜体赵面或欧体赵面的形象,几乎成为定式。
然而,以上研究表明,与干禄书并行发展的状元日常书写表现出强烈的创新精神。清末只有极个别状元坚守阁体,其他状元虽不似清初中期状元从晋、宋中取法帖学广度,但是碑学的强势来袭,已经成功地介入到了状元始终追求的晋唐法帖中。由中期的碑帖独立,到此时期以碑法改造帖学,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已经完全不同于清初中期对干禄书拓展的方法。清末曹鸿勋、张謇、吴鲁、张之万等状元在碑帖融合方面的探索,黄思永、洪钧、章鋆以北碑之法改造法帖之圆秀,甚至不逊色于清末帖学名家,成功地代表科举士子阶层为清代帖学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其他还有状元骆成骧和翁曾源研习书体多元化,金石铭文、碑刻法帖无不涉及;徐郙和王仁堪的篆隶实践;翁同龢和陆增祥的金石考据学成就;等等。这些一起构成了清末状元日常书写或日常活动的书学成果。与此同时,碑派的领袖人物康有为一方面指出晚清阁体流俗,一方面明确提倡以碑改造帖,并明确提出《裴镜民碑》和《樊府君碑》是改造干禄书的佳选,实为写折的最妙二碑。
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折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23]196—197
随着科举取士大势已去,干禄书终究未能以碑学的面貌呈现在殿试卷与写折中,但是清末状元于日常书写中表现的碑帖融合的书学探索,与康氏的革新思想是一致的。晚清状元对金石碑刻的态度逐步深入,由稍涉到改造,由融合到彻底摆脱,再到全面吸纳,是不断尝试和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对于帖学与碑学交融的敏感性,能够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积极开拓帖学向更广阔的天地发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